林左将耳朵靠近门,想听听父母的对话中,是否蕴藏着即将对他的可怕惩罚。他听到的是一片沉寂。时而,夹杂着妈妈短促的哭泣,和爸爸的叹息。
又过了一会儿,爸爸突然大声说:“听天由命吧,我们先去医院看看苏姗。”
衣服的响声、木椅被往后推动的声音、脚步声、房门关上时门锁的呵嗒声、接着,是楼梯间消失的脚步声。
左右兄弟赶快改变了观察的地方,他们趴在窗口,看到楼下父母的脚步变得有些迟疑。在他们快要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苏姗的爸爸苏锐恰好从外面回来了。
林家栋快步走向前,双手无助的张着,在苏锐面前比划着,他肯定是在解释、在道歉、在祈求。林左听不见他说什么。林家栋的脸上写满低声下气,这是林左从未见过的表情。
苏锐的脸部表情则是另外一个极端,铁青、冷酷,那表象背后似乎隐藏着将要爆发的力量,因为他的眉毛在跳动。他视林家栋如未见,一扭身,从他旁边闪过。
但林家栋马上又追上去,拦在他面前,向他鞠躬,继续表演自己的可怜的哑剧。当他看到苏锐的表情里多了几分厌恶与不耐烦时,他突然左右开弓的开始扇自己的嘴巴。
这不但没有激发苏锐的同情,反而激发了他的愤怒,一个平日像绵羊一个柔顺的男人,突然蹿上来,揪住了林家栋的脖子。他,还举起了紧握的拳头。
林家栋没有反抗,两只手还在无助的比划着。一幕悲壮、滑稽的哑剧。
苏锐举起的拳头,始终没有落到林家栋身上。他伸着手指,指着林家栋的鼻子,吼了一句话。这声音很大,左右兄弟终于听到了:
“我女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拿你儿子来偿命!”
一天后,这场灾祸的结果被揭晓,苏姗死了。
那是阳光凶狠的下午,林家栋从窗户缝里窥见苏锐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走进院子,他向上仰视林家房间的眼光却凶狠锋利,里面透着一种不祥的东西。
苏锐用行动向大家宣布女儿死亡的噩耗,并表明了他复仇的决心,他默默的回到家中,拿出一把斧头,像是恶神附体一样,开始向林家冲来,他左劈右砍,将林家楼道里摆放的破旧木箱、堆积的煤球砍得粉碎。
与门外的狂风暴雨般的怒吼相比,家中死一般的寂静显得更为可怕。左右兄弟躲在沙发的后面,看到妈妈瘫倒在卧室的门口。“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她的哀泣与传遍全身的轻微颤抖,都向左右兄弟暗示了更可怕的信息。
爸爸拿着一把坚硬的铁锹。他如临大敌,一动一动的盯着房门。房门被猛烈的撞击着,那是直击心脏的声音。
门外的嘈杂声多了声来,同一栋楼房的邻居纷纷涌出来,他们开始用语言与肢体动作劝阻苏锐。
“快松开我。”林左从门外的声音中,判断出有人拉住了苏锐的手臂。但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子的,“咔嚓”的一声,斧头的锋刃把木门砍了一条缝。雪亮斧刃在劈开的缝隙中闪着寒光。
邻居们没有给苏锐这个机会。门外突然一阵喧哗,似乎是他们一涌而上,团团把苏锐缠上,然后,拖着他离去。苏锐咒骂的声音,和一大堆男人的嘈杂声,在门外渐渐消失了。
林左看到一直屹立在门口的爸爸,突然坐在地上。
爸爸抖索着手,在口袋里摸自己的香烟,大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香烟,抽出一支放进嘴里,却又找不到火柴点燃,他无助而烦躁,四处张望。恰好与林左注视他的眼光相接。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林左盯着爸爸,再也无法从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移开,好像被粘住了一样。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任何神情,只有一片空无。
两天之后的傍晚,大院里的一个中年男人喜形于色的敲开了林家紧闭的房门。两天的压抑与恐惧,使林家的人都似乎瘦了一圈,林家栋抽掉了好几包烟,使房间内成了一个烟雾缭绕的战场。
这个中年男人是作为斡旋的中间人出现的。他附在林家栋的耳边,悄悄的说着什么,林家栋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然后,他洗脸,刷牙,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急匆匆的跟随中间人前去奔赴一次秘密的谈判,协商如何化解苏姗死亡所带来的仇恨。
林左和弟弟被妈妈抱着,守候在窗前等待林家栋的归来。窗外开始下起细蒙蒙的秋雨,这种持续不断、若有若无的雨丝,使林左品味到人生初始阶段的忧郁。
林家栋回家时,已是深夜。没有法庭的裁决,只有一场私下的交易,他向全家人宣布那个交易结果,他们一家人,将于第二天搬离那栋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房子将被易名为苏锐的财产,这是他丧失女儿所得来的补偿。
林家的人没有对此感到不公,相反他们深感庆幸,为一场灾祸的终结松了一大口气。
当晚,林家的人开始收拾东西,为第二天的离去做准备。为了使光线把一切照亮,林家栋换上了一只100W的灯泡,在亮得有些惨白的光芒中,房间内的一切简陋、平常的事物,在这一刻突然都变得充满温情的回忆与纪念价值。一只瓷盘、一个开水瓶,一把椅子,都前所未有的珍贵起来,这使得林家的四个人,无论触及任何物品,都是同样的黯然销魂。
第二天早上,当全部的家当装到一辆解放牌卡车上,准备驰离院子时,天空还在下着毛毛细雨。林左抬起头,恍惚的看着头顶的楼顶,这个时候,爸爸才狠狠的打了他一耳光。
林左以一长串连贯哭声,向这个院子作了告别。没有人前来送他们一家。倒不是因为大家没有怜悯心,而是在苏姗之死的惨剧面前,向林家表示同情,似乎是对苏姗之死的背叛。谨小慎微的邻居们,即使在生死离别的关头,也在内心做着道德权衡。
卡车在雨中穿过泥泞而潮湿的小城,最终将林左一家拉到郊区的一排低矮平房前。这是林家栋从一个农民家里租来的。当林左被粗壮的卡车司机从驾驶室抱下来时,松软的地面使他脚下一陷,也使他的心房为之一颤——他将永久的失去童年的土地,失去他熟悉的世界。一个被驱逐出它原来茧壳的家庭彻底解体了。
秋天似乎就是在那一瞬间来临。林左抬头看到一群大雁飞过,当他目送大雁消失于天际时,忧伤的手风琴音乐在他成年后的回忆中响起。在他看来,手风琴是属于流浪者的乐器,有如笛子、吉它或者口琴,有一种游离、疏远的乡愁。
而这种乡愁的声音,将陪伴他们很久。久远得他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
那个秋天,林家总有一种压抑的沉闷,因此,林左对这段生活的记忆,就像焦点模糊的几张照片,很不清晰了——在平房里短暂的时光,似乎永远是在缝隙中生活一样。他们在客厅里行走,总是需要像螃蟹那样侧起身体,横着穿过房间堆积的物件,同时,也穿过沉郁得可怕的氛围;平房前有一排白杨树,连结两棵树上的绳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雨水里,湿搭搭的粘在一起;落叶总是伴随着几声喜鹊的喳喳声,坠落于院子坚硬的土地上……
还有一段模糊的短片:爸爸骑着自行车带左右兄弟去钓鱼。城郊附近有个野湖。钓野生的鲢鱼、红鱼、鲫鱼。
他记得爸爸坐在湖边的土堆上,草帽沿压得很低,遮盖住了眼睛,一幅懒洋洋的模样。
有次,爸爸脱了衣服,跳进水中去摸鱼,他的表情沉默而又专注,在水里缓慢的游走,沿着那浅湖的边沿,突然,爸爸开始紧张的扭动身躯,双臂从水中扬出,一道黑色的闪电脱手而出,跌落到林左的脚边,那是一条长着丑恶头颅的鲶鱼,正在做垂死的跳动。
那只在草丛中跳动的鲶鱼,就这样代替了爸爸的面容,成为爸爸留给林左的最后的印象。那应该是深秋里的事情。因为冬季很快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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