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旅馆》
第34节

作者: 穆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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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冬季里,妈妈也为林左留下了人生最后的印象。准确的说,是在大年初一的清早,左右兄弟穿上新棉衣,早早地从床上爬起,他们在香气氤氲的厨房里焦急地等待,还不断走出房门仰起头观看远处绽放在天空中的烟花,争论远处的鞭炮声中,是否夹杂着几枚丨雷丨管的爆炸声。

  妈妈终于掀开钢精锅的盖子了,热腾腾的烟雾顿时笼罩了整个厨房。妈妈从锅里捞出文火炖了一个晚上的猪蹄,抹上酱油,递给左右兄弟。当林左无意中从猪蹄上抬起油汪汪的脸,惊奇的发现,妈妈就像电影中的仙女一样,半个身子笼罩于云雾缥缈之中。他看呆了,妈妈在变幻不定的蒸汽组成的仙雾里,散发着仙女般的神秘光辉。
  这一幕就这样子定格于林左的记忆当中。深植他脑海深处,后来,成为他悼念妈妈时的一张记忆遗照。
  林家栋与张爱莲死于正月初八的下午。
  也许他们也想早日攒够钱,重新搬回像以前那样的房间里,有宽大的玻璃窗、有暖气、有阳台,最关键的是,那是楼房,拥有超越地平线的海拔高度,站在窗前,总能看得很远。在无所事事的夜晚,他们不止一次向两个儿子描绘那种美好的场景。
  “总会有一天,我们会住上更好的房子的,三房两厅,有宽大的厨房,有冰箱,有高大的阳台,有抽水马桶,有马赛克地板,至少要有五盏壁灯……”

  于是,身为青年教师的他们,决定在新学期还没有开始之前,前往当地的一个小煤矿当临时采煤工。那样的小煤矿,在这个城市里几乎遍地都是。在正式的煤矿工人上班之前,一些并无经验的人,似乎很容易在煤矿上找到工作。
  林家栋与张爱莲这样打算,他们将干半个月,挣了钱,可以买一台洗衣机,那种橄榄绿的洗衣机。有调皮孩子的家庭,都知道洗衣服是件痛苦的事——何况他们家有两个。
  然而,在他们下井的第三天,便出事了。
  瓦斯爆炸了,坑道顶瞬间塌了,十几个临时矿工被困在井下。抢救队正设法救出他们,他们的亲属在竖井上等着,一块巨石封死了坑道。抢救队员打通坑道已为时过晚,救不了被困的矿工,只好把他们的尸体抬出来。
  这些经过,都是事后别人转述给林左知道的。在当时,他们并不知道父母每天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尽管,林左总是能在父母的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煤炭的味道。
  大家初八的下午,左右兄弟闻到一股更浓烈的煤炭味。一个满身披着亮晶晶煤粉,漆黑的脸上闪动着一双白眼睛的矿工,突然闯到他们家,向他们报讯:“你们爸妈出事了!”
  林家栋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他通过智慧与勤奋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一名吃“商品粮”的教师,这是那个时代的奇迹。他无需赡养老人,这曾让认识他的人羡慕不已,但当他突然遭难死去,由于无人帮他收葬,又让旁人唏嘘不已。
  林左的舅舅张建华作为配角适时出现。他为姐姐与姐夫料理后事的过程中,一直面带笑容,只因为煤矿把一笔不算丰厚,但也不算廉价的补偿金给他。准确的说,张建华只是以监护人的身份代领了这笔给左右兄弟补偿金。
  林家栋夫妇的厄运,使左右兄弟彻底突然失去了在城市生活的可能。张建华把他们家中稍微值钱的东西变卖一空,然后他手里提着两个包裹,带着年幼的孪生兄弟,在天色阴沉的下午,拦住一辆开往镇上的拥挤汽车。

  乡下崎岖的道路并不适合机动车通过,卡车只能把他们扔在镇上。舅舅从镇上的一个熟人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往十几里外的家中骑去。
  自行车的后架上绑着两个包裹,上面稳坐着弟弟。而在自行车前面,林左像一只孤独的乌鸦,又像一件被晾晒的衬衫,双腿斜伸坐在横梁上。天色越来越阴沉,终于飘落起纷飞的雪花,舅舅从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又在他的头顶幻化成一股白气。这使得林左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就像他即将奔赴的乡村生活一样,看不到任何景象。
  他们终于艰难的来到舅舅的村庄。夏季时,林左为外公奔丧,曾经来过这个叫做南大营的村庄,但大雪掩盖了所有能够勾起他夏季回忆的景象,到处白茫茫的,陌生,一片虚无,这使得左右兄弟陷入到一阵无法适应的不安中。
  比这不安更令林左记忆深刻的是双腿传来的酸麻,在自行车横梁上坐得太久,勒得太紧,腿已经麻木,双脚刚一沾地,就像被很多细针扎到,像是肿了,又像是穿了一双极厚的软鞋子。酸麻的熬煎还没有过去,突然有人说话。
  “你们终于回来了!”
  林左抬起头,看到了那个在未来十几年间,将与他们兄弟相依为命的外婆。她肩上的一层雪花表明,她已经等待良久。

  尽管他厌恶长镜头与特写镜头这两种电影语法,但是,他还是愿意在记忆电影中,以近距离的特写镜头来描写外婆当时的形象:她个头矮矮的,瘦小,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她那双裹过的小脚,勉强支撑她站在一棵挂着冰凌的歪脖子枣树下,无限怜惜的打量着这对惨失父母的孪生兄弟。
  日期:2008-10-26 7:57:35
  Ⅳ剪辑
  外婆的院子三面由土墙围合,三间用土墙建造成的房屋顶上铺着一层灰蓝色小瓦。在这间坐北向南的房屋的东边,是一间更加简陋的小厨房。
  左右兄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院落将承载他们那被更改的命运。他们还不会去考虑这么复杂的问题,他们首先惊讶于外婆家的厕所的简陋,用一些玉米秸杆在院子的墙角围出一片空地,里面堆着一堆被雪覆盖的柴灰。外婆先带着他们来熟悉新生活的规则:
  “你们不要乱解手。在这里拉完屎后,要用柴灰盖起来,要和猫儿一样。”

  乡村生活给予他们最初的震撼还有寒冷。风像低吼的野兽一样从房顶跃过,左右兄弟穿得已经像两个大棉球,但仍感到寒意在身体内流窜。
  没有暖气,没有煤炉。房间很小,但因为家徒四壁、灰泥脱落,故而显得更空更冷。外婆的解决办法是把一堆玉米秸杆抱进房间内点燃,火光与浓烟四处弥漫,林左感受到了火光带来的温暖,但也被烟呛得双眼流泪,而外婆则处之泰然的宣扬她的生活经验:
  “烟暖房,屁暖床,虱子跳蚤暖衣裳。”
  日期:2008-10-26 7:59:52
  左右兄弟的寒意被火堆驱散。像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们痴迷于火的景象所带给他们原始快乐。但这一场景却被一个大嗓门给打断。“呛死人了!”

  随着话音,一个庞然大物走进来,那是打麻将归来的舅妈。紧皱的眉头,使她那满脸横肉更加难看。
  很明显,舅妈才是家庭生活的主宰。她的不悦不仅令左右兄弟惶恐,就连外婆也像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一样慌张,她一边下意识的拨弄火堆,以便促进火的燃烧速度,一边惴惴地向儿媳解释:“这两个孩子太怕冷了,所以让他们烤烤火,暖和一些。”
  奇怪的是,当舅妈在一屋子浓烟中发现了左右兄弟时,她满脸的不悦倾刻间烟消云散,她蹲下身来,满脸含笑,眼神明亮,反复打量左右兄弟,亲切地说,“这些天确实比较冷,但不要怕,回头我给你们俩每人做一件棉袄。”
  直到很久以后,林左才明白舅妈情绪的瞬间变化,源于她结婚多年未育的缺憾,这种缺憾激发了她的热情母爱。她的欢快态度略显夸张。她又回头又冲着自己的丈夫喊道,“建华,来,我今天打麻将赢了一块三毛钱,你都拿去买些糖给孩子们吃。
  “这么多钱,全买成糖?”虽然舅舅惟令是从,但他接过钱时仍一脸的心疼。
  “当然,要买最贵的那种,花生牛轧糖,五分钱一块的那种,别买错了。”

  舅妈爆发出大笑,露出一颗金光闪闪的牙齿,大嗓门喷出的气流使四周的空气轻轻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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