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旅馆》
第50节

作者: 穆肃
收藏本书TXT下载
  他继续翻她的用品,带着急切与莽撞。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收获。他在皮箱的一个小袋子里,发现了另外一个稍小点的相册,他先随手浏览一遍,知道那是罗拉从小至大的记录册,每一页,都是她的一张照片,从童年到成年,按照年龄的增长顺序排列着。
  他又一次被小照相册的第一张照片所惊呆。因为同样的照片,他自己也有一张。一棵柿子树上,童年的左右兄弟和苏姗坐在一起。
  一瞬间,内心像获得了神光一样,前尘往事一下子明了——罗拉,正是他幼年时代的玩伴,苏姗。他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匆忙拉开自己的抽屉,以便看看这张照片是不是自己的那张,结果他自己的那张,仍然完好无缺的夹在他笔记本里。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她没有死?而他的一生的悲剧,皆是因为她的死亡而开始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命运中所有难料的死亡事件、背叛、分岔、茫然与孤独感,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内心有如被掏空了一样,随即那心胸间的虚洞,又被冰封上。这一下,连自我怜悯的感觉都没有产生,他已经泪流满面。
  他需要找到她。向她质问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但联想到他曾拍下他弟弟的照片,他决定去弟弟的家中找她。
  刚走出房门,他就突然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所包围。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他要闯入到弟弟家中?然后像电影《蓝》中的画面那样,看到她的两腿中间夹着他的弟弟?虽然在他看来,这一幕显得毫不暧昧,而是明晰确凿的。但是,又有何意义呢?
  他内心恍惚不安,犹如在梦游。他又回到音像店,
  他坐在店子的中央,视线在数以万计的电影上扫描,似乎想找寻一部能够给予他慰藉的电影。万分不幸,他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那杆猎丨枪丨,长久之来,他视它为工艺品与外婆遗留下来的纪念品,而现在,它那黝黑的枪管,提醒他,它还是一件武器!
  日期:2009-05-31 00:57:35

  它使他倍感亲切,他感到一种即将解脱这种压抑的愉悦感弥漫全身。只有死亡,才能最终成就一个悲剧天才的完美传奇。就像凡高、舒伯特、海明威、川端康成、海子……
  他被这一美妙的想象所抱在怀中,一下子感受到了慰籍。正像多年来,他通过阅读和观看悲剧,从而使自己心平气静那样。
  悲剧将带给他死去的尊严,那无异于一种生命美学,庄严、肃穆的情绪感染了他。使他感觉到一个鲜亮的,散发着神圣光辉的光环,正在他头顶闪烁。
  于是,他搬来一张椅子,踩上去,踮起脚尖,伸手,从容不迫的摘上在墙壁上悬挂多年的猎丨枪丨,似乎它悬挂在那里多年,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来临。
  在他与罗拉谈话中,罗拉曾经对他说起一个她在旅行的途中听来的典故:大象是热带丛林里的至尊王者,在它意识到将要走向生命的终结时,就会向茂密森林最深处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寻到的地方。

  这个典故启发了他。他要为自己安排美好的丧身之地。他乘坐公交汽车来到了市郊,那里密布着一大片一望无垠的麦田,恰如美妙草原,他走着,不慌不忙,内心平静如水,并没有费多大功夫,他就找到了一个点缀在麦田中间的机井。
  他伸出脑袋,向下张望,深邃机井的底部,明晃晃的一块光亮,反射着蓝色的天空,他对自己说,他将死在这里,他将对着自己的胸膛开上一枪,然后,他将一头栽下去,从此消失于世界上,没有知道他去了哪里。
  日期:2009-05-31 00:59:58
  他把枪对准自己,随时想要枪击自己,他站了很久,以一种似乎是凝固的姿态,拿着枪对准自己。耳边响起《马太受难曲》……这是他最后一次为他的记忆电影进行构思。可是直到曲子响完,他也没有勾下板机。
  这是,一只灰色的野猫从他的眼前跑过。
  正像一只草丛中跳动的鲶鱼,常常干扰他对父亲的怀念,又像云烟缭绕中的仙女形象总会唤起他对母亲的记忆一样,猫正是林左对外婆的记忆延伸。它突然跳出来,让他想起外婆。猫已经钻入麦田里不见了,但他总觉得,它的出现似乎预示着什么。

  也许它是来拯救他的,是向他传达一个来自天国的讯息的。那讯息里,似乎充满外婆的声音,诫告他不能自杀。
  “猫有九条命,难道我真的只是一只猫?”
  他决定打破宿命。他抱着一种嘲讽命运的笑意,重重的将枪扔向机井。
  命运再次表现出它的偶然性。猎丨枪丨跌落在水泥混凝土的井壁上,重重的颠了一下,板击跳动一下,像是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勾动了它,枪响了,震耳欲聋,同时,枪管里密集喷出的铁砂,像一团黑雾,一齐射入林左的胸膛。
  林左只感觉到全身一震,摔倒在地上。他的脑袋恰好耷拉在井口。他看到那只猎丨枪丨,在井壁上来回撞击好几下后,才没入水中,水面上的蓝天映像被打碎,长时间荡漾不止。

  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这里。要死在家里。
  他站起来了。与此同时,配乐响起。安东尼奥•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和谐的灵感》,华丽、明朗,不断拓展延伸,好像在诉说着生命将有另外一些未知的可能性。
  这一条回家的路途,因为他身受重伤而无比艰难,更因为在这条道路之上,他突然陷入对过往的回忆而痛苦不堪。也许由于平常他对于死亡多米诺骨牌的印象过于深刻,他的脑海里闪动出很多碎片影像,电光石火,如同是在飞快地放映电影——有一长串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像镜头回放一样,由推倒状态,快速的重新竖立起来,每一张版面上都活灵活现的刻印着一个人的面孔,正是那些因为他而直接或间接死去的人,外婆、乡村女教师、人贩子、雪夜青年、花浩、爸爸、妈妈……

  他在麦田外的公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那司机是一个观察力迟钝的人,根本没有发现他载了一个重伤之人。司机把他拉到音像店前的那条街的对面,然后扬长而去。同样也没有从倒车镜里发现林左重重的跌倒在地上。
  街上虽然行人很少,但音像店,旁边的鲜花植物店、洗衣店和书店,都在演绎日常生活场景,他想爬起来向店中走去,他隐隐期盼弟弟恰好在店子里,这样,他就能够像凡高死在弟弟提奥的怀中一样,在林右的呼喊与怀抱中失去最后一点意识。
  他站不起来,他的头歪了,贴着地面,地上,有的叶子被人踩碎了,像一把尘土似的,有的依然完好,虽然干枯,却保持了一种精美的叶脉轮廓,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老人手掌。
  终于,他还是爬起来了,跌跌撞撞,打着趔趄,穿过街道,走进了店内,撞翻了一排DVD架,然后再次重重的爬在地上。
  林左二十七年来的生命,注定将要抵达死亡的时刻,他闭上眼睛,眼帘内幕上再次闪动他记忆的碎片影像,电光石火,有一长串巨大的多米诺骨牌,像镜头回放一样……外婆、乡村女教师、人贩子、雪夜青年、花浩、爸爸、妈妈……这些多米诺骨牌树立在那里,像一部卷帙浩繁的启示录,向他昭示着什么——而在最前端的那张牌上是一个女孩的面孔,他知道那是童年的苏姗,但她眉目不清。

  他想要张开眼睛,可是无能为力,于是,他努力集中最后一点生命的意识,去观察她的相貌,终于,她的面孔变得清晰、鲜亮、巧笑嫣然,整个影像也活动起来,画面清新、明朗,像一段抒情MTV——
  院落里的两棵槐树之间,拉张着一面被风吹得发鼓的电影幕,露天电影开始上演,暗蓝的夜空下电影机发出的轧轧微响,林左和苏珊悄悄溜到放映机前,踮起脚尖,突然把手伸到镜头的光线前,于是,随着他俩手势的变幻,大银幕上映出两只张翅膀的飞鸟。电影放映员急于查看谁在捣乱,慌乱中打开了照明灯,强烈的光线使他们俩无处匿形,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光亮也吞噬掉放映机的光线,大银幕上的图案消失了,变成空荡荡的雪白色。像是电影业已结束、又或者是尚未开始。

  这时,林左的眼皮内帘和他的意识,也像那面大银幕一样,变得空空荡荡、雪白,不再有任何的景象——这一瞬间,他真的弄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否仅仅是经历了一场电影?
  第三卷完
请按 Ctrl+D 将本页加入书签
提意见或您需要哪些图书的全集整理?
上一节目录全文完精品推荐
【网站提示】 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 非常感谢您对易读的支持!举报
© CopyRight 2011 yiread.com 易读所有作品由自动化设备收集于互联网.作品各种权益与责任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