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都回家了,而我却仍在犹豫。
放假对我而言是漫长的折磨,就像一个囚笼将我囚禁在孤独和凄惨中,整天放一团乌云在头顶盘旋。我不想看到空空荡荡、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的家,不想看到躬身劳作,双手龟裂的爸妈。我不想回到那个闭塞、懒惰、愚昧、狭隘,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周围的一切都中了自私自利与冷漠的魔咒;我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我不想骗自己,效仿某些大学生,回去炫耀自己的“高贵身份”和“丰功伟绩”,去接受蛮夷之乡的乡民的盛赞;然后躲到床上独自品味那份孤独和苦痛,扒开那条在学校备受歧视和打击留下的伤痕。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独自留在了学校。寂寞、孤独、压抑、冷漠……无处话凄凉,也不愿把凄凉向任何人道出。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大四的学长,他跟我一样,无处话凄凉;那年寒假,我和他一起啃了半个月的方便面。
现在有了萍儿,我向她诉说点点滴滴压抑在心中的苦痛,但她分毫都不能理解,反而觉得我是个怪人,跟平常人不一样,就是神经病。
“你神经病啊,一个人留在那儿干什么?干嘛不回去跟家人团圆?”
她不知道,我也想回去,不愿意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我也不愿意一个人承受所有别人的幸福抛下的凄凉。我也想跟家人团圆,吃顿好的,高高兴兴过年,就像她一样——衣食无忧,玩物多多,红包多多——可是,我家没有这些。他们要勒紧腰带,仔细盘算着过日子,放完鞭炮还要筹划着明天的开销;热闹之后,还要关起门来数数那几张根本用不着数的钞票。
从小到大,红包几乎是没有的,小时候有五块就是大钱了。亲戚看不起我们,更看不起我,压根儿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是整个大家庭中最小的,最爱调皮捣蛋的,也是最穷的,穿得最寒酸的。爷爷去世后就没人宠着我,没人当保护伞了,我也慢慢地在他们的白眼和黑脸下乖起来。
那时候,一定要等到大年初一才肯穿上崭新的廉价衣服。吃过早饭,买两盒儿小鞭炮屁颠屁颠儿地跑到伯伯们家门口点燃几个,他们异口同声地呵斥我。他们给孩子发百元大钞的红包,一家人高高兴兴出去玩,将我扔在他们家门口。我闷闷不乐地溜回去,在大人们玩牌的桌子边无聊地蹿来蹿去,他们全神贯注、掏空心思,想着怎样赢光所有人的钱,依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院子里的孩子们都有大红包,他们瞧不起我,不愿跟我玩儿。这时我爱溜到房子后的山顶上去,躺在草上,有时还会悄悄睡着了。
萍儿一向过着宠沃优裕的生活,她能理解我过的日子吗?当然不能。我也不敢奢望她能体会这种痛苦,更不期望她能给我安慰——我怕把她吓到——这个用毛巾擦地板,每周换床单的女孩儿。
她告诉我下学期她们要搬宿舍了,新修的,就在汉族婆婆开的小商店前面。走之前要把东西先搬到新宿舍去,床单被子之类的留在老宿舍。明悦主动提出帮她搬,给她拒绝了,打算叫她弟弟。她说回去了就不能老跟我打电话了,在家里不方便。我知道,其实不是不方便,她妈妈也看不上我,不希望我们交往,一直都在给她物色如意郎君——用句老话来说,她是要“门当户对”吧。
“你妈要你去相亲怎么办?”
“哎呀,你怎么又说这个?她让我去相亲,我可以不去呀,还不是在女孩儿个人嘛!我有男朋友了干嘛还要去相亲?”
“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在做贼,正在偷别人丫头。
“当然是真的!你缺乏安全感,对自己这么不自信!”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拿什么来自信。”
“嗨,如果你妈让你去相亲怎么办?”
“我去相亲?哈,你认为可能吗?我家比当年过草地的红军还穷,有人会看上我?”
她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不想伤害我的自尊。
“哎呀,好了啦,老公,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去的。你也要自信些,现在什么都没有很正常,靠自己的努力,将来什么都会有的。”
“这个社会靠努力是没用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算了。”
“是,我是不懂,你不就想说我笨吗?”
“不是这个意思。你很聪明,才不笨呢!”
“回去我会很忙,家里什么事都得我一个人干。所以你别乱想,又觉得我对你冷淡了,跟我闹。妈妈身体不好,最近老说身上痒,我打算带她去检查去。”
“嗯,好,带她好好检查一下。”
雨过天晴,校园里已经见不到几个人了,荒芜的杂草丛中偶尔掠过几只嬉戏的鸟儿,唧唧喳喳,烦人得很。我在宿舍中来回跺步,回想这一学期经历的种种,包括和萍儿的苦涩爱情,狭小的空间让我觉得难以呼吸。
挣扎了许久,“我不要再啃方便面了”,我自言自语。于是乎我终于收拾行装准备回去,所谓的行装,既没有美食也没有华服,甚至都没带任何特产——其他同学常常装得包满袋满。
这是一个大山深处的小村,一段国道从镇上穿过,被拉矿的大卡车压得坑坑洼洼,面目全非。沿着狭的窄泥土路步行,零零散散夹杂着些低矮破烂的房屋。有些二楼小洋房,不过这些房子的主人很多都是竖着出去打工,横着抬回来的,有的甚至躺在骨灰盒里。洋房早已荒废了,杂草疯长起来。随处可见麻将馆,挤在破败的小房子里。老少皆有,叫嚷喧嚣,乌烟瘴气。
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走去,一阵强烈的颤动在我的心底荡漾开来——这就要到家了,这个住了二十几年的家!
一栋矮小的砖房死一般地呆立在山下,朱红色的砖头赤裸裸地露在眼前,连水泥都没和,丝丝凉意袭来,我差点停住了脚步。四周都是这样的房子,还有民国时期保存下来的木头瓦房,据说当年那都是大地主的房产。
几个小学生撅着屁股在地上玩儿玻璃弹子,他们没有机会学习钢琴、吉他、舞蹈,没有机会穿漂亮衣服,甚至没有机会喝牛奶。小时候我也如此,夏天还要扛着担子收麦子、站在水田里割稻子。高考之前班主任让我参加北大的自主招生,父母工作全是“务农”,奖项填无,特长填无,社会实践填无。填完表格,我扯起来将它撕得粉碎,然后趴在桌上哭了整整一上午。
隔壁蜗居在一间石头房子的老太太首先看到了我。
日期:2013-04-02 09:50:53
“哟,大学生回来啦!”
她放下手中的涮水桶,河沟般的褶皱上挂上难得一见的笑容,显得那样憨厚。
“嗯,婆,放假了。”
“好啊,这个小院子又要热闹一阵了!……”她拖得长长的。
爸妈看我提着个黑色包包,不知道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我告诉他们是手提电脑,现在都出平板了,这个逐渐遭淘汰了。他们遇到亲戚就去夸,说我多厉害,居然拿了奖学金,还买了手提电脑。更开心的是我随了他们的愿望,签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城市,随时都可以回来看他们。他们捧着就业协议端详了好久,然后仔细放回袋子里封好。这代表着他们梦想了一辈子而终不可得的铁饭碗儿,代表着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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