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捷克式轻机枪的清脆的“咯哒”声、三八大盖独有的“乒勾”声,刺刀碰刺刀发出的金属撞击声……
他觉得脖子后面发麻,头皮发胀。
一阵风吹过来,夹杂着淡淡的硝烟味道。萧剑扬不知怎的,打了个冷战。
一旁的二排长,扔掉手指缝里剩下的烟屁股,终于开腔了:
“操,吃粮当兵,就是把脑袋系在裤带上的行当。死哪儿都是死,一样!”
他边说边往裤兜里摸烟卷,可当手抽出来的时候,手里是空空的——最后一根烟已经抽完了。
二排长何进财烦躁地吐了口气,接着说:
“要说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我看是悬,光是说……”
他这句话刚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了。
一根“哈德门”香烟伸在了他的面前。香烟是夹在一个人的手指上的。
这个人,正是连长毕铭成。
见到连长过来,萧剑扬和小苏北赶紧站起来,敬礼。
二排长也慢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敷衍了事地敬了个礼,并没有去接那根香烟——自从前两天重机枪出了事之后,二排长何进财见到连长,总是爱答不理的。
笔杆儿连长的手没收回去,那根香烟就一直停在半空中。
四下里没人说话。
终于,二排长动了动胳膊,接过了那根香烟。
连长毕铭成自己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掏出一个打火机,给二排长点上火,接着给自己点上。
然后,他也蹲在了城墙上的垛口下面。
一旁的萧剑扬冲着小苏北努了努嘴,两人打算开溜。
笔杆儿连长叫住了他俩:
“别走了,咱们一块儿摆摆龙门阵。”
他又招招手,把附近的其他几个51师的弟兄都聚拢过来。
这个时候,雨花台那里的枪炮声弱了下来。
笔杆儿连长使劲儿吸了口烟,然后提高一下嗓门:
“咱们连的弟兄就剩下这么些了。别看我是连长,可有不少弟兄的打仗经验比我丰富多了,特别是二排长。”
何进财在一旁低头抽烟,听到这话,没动声色。可萧剑扬看出来了,他的眉毛轻轻地往上挑了一下。
“我刚从军校出来没多久,书读的稍微多一些,可实战经验不行,在指挥上也出过漏子。这方面,我觉得很对不住那些阵亡的弟兄……”
笔杆儿连长的声音低沉下来了。
萧剑扬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偷偷瞟了一眼二排长——二排长捏着烟卷的手有点儿抖。
“刚才萧班长他们在聊个事儿,就是关于这南京城能不能守得住的问题。我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是咋样想的。很想听听弟兄们的心里话。”
笔杆儿连长停下话头,探询的眼光扫向大家。
没人吭声,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
萧剑扬把步枪立起来,眼睛瞅着二排长。
二排长把烟卷凑到嘴巴边,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一道长长的蓝色烟雾:
“我觉得这京城是守不住的,原因很简单,这仗打得太乱了。”
何进财用手往城墙垛外指了指。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大伙儿抬眼望去——通往中华门的大道上,依然不断地有打散了的士兵往下撤。
“咱们从上海撤下来,一直没有好好地整补过,老兵少,新兵太多……”
二排长说着,用手指了指小苏北他们几个。
“部队的重武器在撤退的时候丢了不少,士气更是大不如前。这几天仗打下来,伤亡这么大,而且连吃喝都成问题,更不要提受伤弟兄的医治了……”
大伙儿听到这里,头不觉地都低下去了。
笔杆儿连长的眼圈也有点红。
“这年头打仗,一靠军心,二靠弹药、粮草。如今咱这两样都没占上,这仗,怎么打?”
二排长把烟蒂往地上一扔,结束了自己的谈话。
听完二排长这番话,弟兄们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腔,有的说这城还可以守守,有的说这城没法子守了。
萧剑扬没参与大伙儿的讨论,他眯起眼睛,瞅瞅近处的雨花台,再望望远处的紫金山。
笔杆儿连长默默地听着弟兄们的言谈,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左手摸着腰间皮带上的蛋形手榴弹。
萧剑扬忽然记了起来,这位连长以前是不抽烟的。
等大伙儿都说完了,连长毕铭成扔掉烟头,站起身来:
“国家给咱们发衣发枪,月月用粮食、军饷养着咱们,是为了啥?”
他环视了大家一眼。
没人答话。
望着坑坑洼洼的城墙,笔杆儿连长忽然又说了一番跟打仗没什么关系的话:
“这一带的城头以前我来过啊……”
他的嗓音里透着感慨:
“南京这里有个风俗,叫‘爬城头’。每年正月十六的时候,老百姓都喜欢来城头上耍,那叫个热闹。我们中央军校的学员,也跟着凑热闹,跑到城头上来看风景……”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又摸出了一根烟卷,在打火机上点着,闷头抽了起来。
萧剑扬认出来了,这个打火机,就是笔杆儿连长那个负了重伤的军校同学留下的纪念品。
被烟气呛了几口之后,笔杆儿连长继续说:
“从上海退到南京城外,又从城外退到这城墙上。我毕某反正是不打算再退了,也没我可退的地方了。”
他把吸了没两口的烟卷猛地一扔,站了起来,用手拍拍城墙墙体上的青砖:
“这里,就这道城墙,是我毕某最后站着的地方。”
萧剑扬把擦好的中正步枪抱在怀里,瞅着连长那张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
几发日本人的山炮炮弹落到了城墙下的护城河里。冰冷的水柱腾空而起。
八
“嗖、嗖、嗖”,日本人的枪弹从城墙头上飞过。
“乃球的,上房了!”趴在城墙垛口那儿负责观察敌情的四班长吴铁七喊了起来。
听到喊声,大伙儿赶紧散开,弯着腰摸到垛口前。
萧剑扬微微探出一点脑袋,朝护城河对岸望去。对岸一排排的民房被炸倒了不少,但仍然有一些立在那里。特别是有几幢民房是两层来高的小楼。
如今这些没倒的小楼,却便宜了攻过来的日本兵——一些穿着土黄色军服的身影爬到了楼顶上,架起机枪,朝护城河这边的城墙顶上开起火来。
二排长挽起了袖子:
“操!谁怕谁啊?!”他招了招手:“来几个弟兄,帮着把俺相好的抬过来!”
草绿色的二四式重机枪在垛口边架了起来。很快,马克沁那特有的水音就响起来了——“咕咕咕”。
一幢小楼的屋脊上扬起了一道烟尘,二四式重机枪的子丨弹丨把瓦片打得粉碎。屋顶上的几个日本兵稀里哗啦地摔了下去。
二排长调整了一下枪口,正要朝另一幢小楼顶上扫过去。
没想到,马克沁的声音一下子顿住了。
萧剑扬奇怪地抬眼望去,只见二排长用手捂着左肩。红色的液体很快地从他手指缝里流了下来。
“操!碰到个打冷枪的……”二排长疼得牙齿直打架。
旁边的弟兄赶紧把二排长扶到一边,手忙脚乱地帮他包扎。
副射手接上去,操起重机枪继续朝城下射击。
可是,他连一个长点射还没有打完,整个人的身子就朝后倒了下去。
萧剑扬顿时集中起全部的注意力——日本人的冷枪手!
碰到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早在淞沪战场的时候,51师的弟兄们就领教过小鬼子冷枪手的招数。
萧剑扬沿着城墙爬到旁边的一个垛口下面,摘下头上的钢盔,慢慢地探出脑袋。但是,瞅了好一阵子,他还是没发现那个日本冷枪手的踪影。
“这小子藏得倒挺严实……”他在心里说。
想了想,他把手边的钢盔交给身旁的小苏北,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两句。
小苏北点点头,沿着城墙上的垛口向右爬出了一段距离,从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用刀尖顶起萧剑扬的钢盔,慢慢地伸了出去。
这边,萧剑扬眯着眼睛,紧张地观察着护城河对岸。
小苏北手有点哆嗦。刺刀尖儿上的钢盔在轻微地晃动着。
护城河对岸毫无动静。
“看样子还是个硬手……”萧剑扬摇了摇头。他感到对面的那个东洋冷枪手不好对付。自己的小花招没骗到对方。
“咋办哩?”他在心里问自己。
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护城河对岸的几幢两层楼的民房,萧剑扬想,如果自己是那个日本冷枪手,应该会躲在哪里呢?
是靠左边一点儿的那幢?嗯,它的位置不错,瞄准起来视野很宽阔。但是,屋顶上完好无损,要是趴在上面,很容易被发现。
应该不是那里。
另外一幢民房引起了萧剑扬的注意。这也是座两层楼的结构、“人”字型的屋脊,但是,屋顶已经被日本人的炮弹掀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弹片穿出了好些个窟窿。
萧剑扬的眼皮子往上挑了一下——如果猫在屋脊下面,通过那几个窟窿射击,既可以保证准头,又很难被发现。
很可能那个打冷枪的小日本,这会儿就藏在那里!
萧剑扬朝两边转转脑袋,心想有什么法子能骗那家伙再开一枪呢?
他无意中把目光偏向左侧,看见几个中国军人正沿着通向城墙顶端的马道走上城头来。
走在后面的是三四个年纪比较轻的军官,看样子是吃参谋这碗饭的。他们紧紧跟着前面的一名中年军官。
这名中年军官身板结实,一身笔挺的黄呢子将官服,衣领上是两块黄灿灿的金板儿——还是个当将军的。
这几名军人衣冠整洁,军容齐整,像几枚刚刚从弹药库里领出来的山炮炮弹,透着一股崭新的味道。
萧剑扬一愣——这几个衣着光鲜的军人,眼下正好是城外面那个日本冷枪手最好的靶子啊。
他赶紧冲他们猛挥手,嘴里大喊着:“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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