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他高声朗读了这篇课文，好像鲁迅的魂魄飘到了他的体内，一声声痛入骨髓的质问，即使再麻木的灵魂也该清醒了。当朗读到那著名的“中国的脊梁”一段时，他的情绪也达到了高丨潮丨：“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之后，他稍稍停顿一下，眼睛直直地投向了坐在后排的金德川、冯运来、汪文水等人，一股正气刹那间冲到了他的头顶，充盈到整个教室里。仿佛在厉声质问他们，鲁迅大半个世纪以前就痛苦地呐喊了，为什么你们到现在还是一副死水一潭的模样？

　　金德川早已是一副木乃伊的模样，眯缝着眼睛，抽着烟发着呆，好像即使天打炸雷也不能让他睁一下眼一般。冯运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既非欣赏，又非反对，而是酸溜溜的难受模样。汪文水不停地擤鼻涕，有时还干咳两声，脸上分明显示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说这样讲课学生能考出高分才怪呢。他一直在左顾右盼，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同盟，但遗憾的是，其他老师都全神贯注地在听课，过了一会只好自讨没趣地把头垂下来了。

　　后面的一段时间，夏子新情绪平静了不少，按照他常规的上课步骤，分析全文，讲解要领，并告诉他们真正的好文章是一气呵成的，鲁迅是内心有了呐喊的欲望才去写文章的，如果来硬写，无病呻吟，多半是让人读不下去的。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一没有给学生们布置课后作业，二没有叫同学们做练习册，只有一项要求就是要把全文声情并茂地朗读出来，并把精彩的段落背诵下来。

　　下课铃响了。他拿起书本走出了教室，把许多目光留在了后面。他想即使汪文水给他这节课打个最差，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因为他实在希望就是这样给学生上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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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了将近一节课的时间终于讲完了一份测验试卷，看着学生们闹哄哄地涌出了教室，夏子新靠在讲台的边缘，感到有点虚脱的感觉，有一片刻竟然眼前黑了一下。这才发觉由于长时间的讲解，嗓子里已经干得快要冒烟了。用手一摸，脑门子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明白这是身体在向他发出警报，人的肉体毕竟不是机器啊，他真的有点担心这种无休止的陀螺似的高速旋转，总有一天会让自己突然摔落到地上，散了架完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基本上每天都是在两线作战，忙完白天的繁重的教学任务，晚上就跟蚂蚁啃着大骨头似的抱着王长喜的大板砖直到夜深人静。每晚他都是柳湾中学最后一个睡觉的，因为他最后一个动作都是出来撒泡尿，在那一两分钟释放的时间里，他看到的是柳湾黑得像锅底一般的天空，仿佛一切都死过去了，整个宇宙间只剩下他这个唯一的活物。因此，在这一两分钟里，他常常要产生巨大的荒诞感，搞不清自己是谁，为什么一个人对着黑漆漆的天空撒尿。

　　好在第二节自习课自己可以轻松一下了。趁着下课的片刻，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喝了几口冷茶，觉得舒服了不少。这一感觉不错，又让他改变了主意，他顺手拿起了王长喜的考研书，他还要接着昨天没有做完的部分，再做几道阅读理解题。这几天做题目的效果不太好，有时准确率一半还得不到，真让他有一种崩溃的感觉。细就原因，首先当然还是自己词汇量跟不上，其次还是题目做少了，俗话说熟能生巧，他目前的确要加大做题量，这一节课的空余时间他说什么也舍不得浪费的。

　　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上第二节自习课的铃声已经响过了，但教室里还乱哄哄的一片，吵闹声老远地就可以听到。他有点恼火，准备在窗子外面稍呆片刻，以便抓两个典型。这时，他猛然发现教室后面的窗户上贴着一个人，眼睛正一动不动往里看，从有点臃肿的身躯看有点像冯运来。难道他是来巡查晚自习情况的？这样糟糕的场面让他看在眼里，不知道会怎么想？他赶紧走过去，准备向冯运来说明他刚才去宿舍里倒茶了，稍微迟了一点。但当他走到冯运来的身边的时候，发现他盯着里面有点忘我的样子，他正好躲在走廊的柱子投下的阴影里，里面的学生不容易发现他。夏子新感到有点奇怪，冯运来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呢？他悄悄在后面沿着冯运来的视线向里瞧，他看到的是楼霞白生生的脸蛋，但一点也没有以前那么神采飞扬了。他正在为她这样的变化感到纳闷呢，难道冯运来也发现了什么？

　　“冯校，你在巡查啊。”夏子新轻轻拍了一下冯运来的肩头。哪知冯运来竟触电似的闪了一下身子，差点把脑袋撞到了廊柱上。
　　“噢，嗯，……看看你们班里的情况，”冯运来语无伦次起来，回头一看是夏子新，他立即恢复了常态，接着带着有点责备的口气说，“你们班太乱了，你看那个大块头，还在手舞足蹈的，上课铃都响过多时了，夏老师，你这个要好好整治整治了。”说着他脑袋里浮现了夏子新这个班不少乱七八糟的事儿，渐渐拿出了副校长的威严，脸色也像在校会上一样冷峻起来，把夏子新上上下下大量了一番，他早就想跟这个心比天高的青年教师好好谈谈了。

　　夏子新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有点不自在起来，倒不是他怎么畏惧冯运来，而是现在他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考研书。他有点紧张地把拿书的手往背后缩了缩，以免被冯运来看见了，他肯定以为自己教学不认真。
　　但这一轻微的动作却被冯运来捕了正着。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两人的角色好像来了倒个儿，他冯运来变成了威风凛凛的猫，而夏子新却变成了可怜的小老鼠了。
　　“手上拿着什么大家伙啊？看看。”冯运来伸过手去。
　　夏子新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但那本书还是一把被冯运来抓到了手里，他没想到夏子新上学生的自习课竟然会带着这么一本厚厚的书，接着窗户里透过来的日光灯的白光，他看到了书的封面：《王长喜考研英语必备》。他什么都明白了。
　　“夏子新，你还想不想在柳湾混下去了？”冯运来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的狠劲，牙齿好像也咬了起来。在他看来，夏子新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主儿，或者说被什么迷了心窍，怎么开导都是白搭。
　　“我说过你多少遍了，要把心思用在教学上，可你……”冯运来摆了摆手，很痛苦的样子，仿佛自己在对牛弹琴似的委屈，“你想想，期末考试再考不过汪文水，你怎么办？我真替你着急啊，年纪轻轻怎么一点自尊心都没有呢？”

　　夏子新一言不发，眼睛看着远处黑洞洞的天空。
　　“我早跟你说了，不要考什么研究生了，在柳湾听说谁考上过的？再用功都是白搭，你一个聪明人，怎么就硬要往牛角尖里钻呢？”冯运来见夏子新不吭声，还真来劲了，拿出自己一套嘴皮子功夫，打算给夏子新好好上一课。
　　“教师这碗饭不好吃了，我是为你好，真担心你丢了它。”冯运来口气也软了下来，他明白一个铁了心是九条牛也拉不回来的，他叹了口气，将书还给了夏子新。
　　“谢谢冯校的关心，”夏子新拿到了书，把目光收回，直视着冯运来，一字一字吐出了这样一句话，“你放心，这晚饭我会吃好的，再说，说不定哪天我到别处去谋生了，哪儿没有这一碗饭呢。”说完，他转开身，走进了教室。
　　“你……”冯运来气得差点吐白沫，“你早晚要吃亏的！”他狠狠地瞪了夏子新背影一眼，背着手一摇三晃地走了，臃肿的身躯消失在走廊的黑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