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张小顺十分受宠若惊，甚至诚惶诚恐，她受人如此恩惠，却无以为报。与此相比，夏珂简直有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霸气了。她接受了伍经理的丰盛午餐，专车接送，甜言蜜语，温泉度假村礼券，然后让人家带着一脸伤心欲绝黯然离去。临了，他在夏珂心里非但没有留下一点积极的痕迹，反倒得了个猪头三的评价。

　　张小顺舒适地泡在温泉里总结这件事时，发现命运这东西果然没有一点公平可言。由于温泉浸润，她的心态十分平和，精神过于放松，也就凝聚不起足够的义愤填膺来为伍经理抱屈了。非但如此，她甚至自在地玩起了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橡皮鸭子，完全忽视了和她仅有一道屏障之隔的大白鲨。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张小顺把它放到耳朵边，蒋树的声音在夹在人生鼎沸之中，但张小顺却清楚地听见她说：“我不去北京了！”
　　“为什么？”张小顺惊讶地问。
　　温泉池小隔间的木门被拉开，蒋树蹲在门口，拿着手机，嘻嘻地笑着。
　　“我留下来陪你啊！”
　　——张小顺听见蒋树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长时间的回荡。她的大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一种半睡眠的状态，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本该是一个不被允许的梦。若是以前，张小顺必定会及时醒来，不让这种梦有开始的机会，因为怕放纵一根稻草的坠落会压垮了自己这头过载的骆驼。可这次，也许是因为泡进温泉前的一壶清酒壮了她的胆子，她让梦自由地发展。她无需再拼命说服自己，蒋树之所以耀眼，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存在感太强，她更无需压抑一种酝酿了7年的，叫做“喜欢”的情绪。她就这样撒着欢，和蒋树躺在碧绿的草坪上，仰望纯净的蓝天白云，然后轻声细语：“永远和你在一起。”

　　因为，蒋树对于她来说，就是拼了命不敢轻易去想起，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忘记的一个人。
　　“张小顺，快点，我饿了，去吃晚饭了。”夏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温泉的浸润而有所升温。
　　张小顺骤然醒来，匆忙答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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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树也是17岁，张小顺17岁的时候。可一样米养百样人，17岁的张小顺还是一坨不成形的泥巴，而蒋树已经被大部分人当成国之栋梁来期待了。那时候的蒋树，的确是耀眼的蒋树，是受宠的蒋树，但也是每天晚上一定要跟张小顺说会儿话才能老老实实睡觉的蒋树。每次临睡前，张小顺总是会悄声问：“蒋树，你睡着了吗？”蒋树多半已经睡得云里雾里，所以不会吱声，小顺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要是永远就这样和蒋树在一起读高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高中的三年显得有些偷工减料，短得什么都还没想清楚，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匆匆过去了。稀里糊涂地，张小顺就跨进了大学校门，依旧是一块不成形的泥巴。蒋树去的是被人仰视的名牌大学，对此，张小顺的羡慕里，夹着一点失落，细细分辨，那还是很大的一点失落。
　　尽管蒋树隔三差五总要想方设法来叨扰一下张小顺，可张小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但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当时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有一天，蒋树神秘兮兮地问她：“小顺，有男生追求你吗？”张小顺忙不迭地摇头。蒋树又说：“你们学校的资源多丰富啊，你打扮打扮，赶紧弄几个吧！”
　　张小顺知道这是蒋树穷极无聊开玩笑的话，她没放在心里，只是保持一贯的沉默，吃着肯德基套餐里被蒋树挑剩的土豆泥和蔬菜汤。
　　蒋树扒拉掉汉堡上的生菜，并把它夹在张小顺的汉堡里，然后问她：“你怎么不问问有没有人看上我？”
　　张小顺不喜欢这个话题，一点也不喜欢。她并不想知道，在蒋树的高不可攀的名牌大学里，是否有一个或者几个有为男青年在追求蒋树。她甚至有些厌恶蒋树将来会有男朋友这个事实。张小顺想，蒋树有了男朋友还会三不五时地来找她吗？还会在过马路时，因为害怕而下意识地抓紧她的衣摆吗？还会把要她吃挑剩的生菜和蔬菜汤吗？她遏止住了自己的疑虑附和：“有人追你吗？”

　　“有啊。”
　　张小顺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窜。她尽量装得很随意：“嗯……你……会答应吗？”
　　她本来想问“你答应了吗？”可临了，却变成了“你会答应吗？”蒋树并没有注意到，但张小顺明白自己是多么不希望蒋树已经应允了某个男青年的追逐。她当然知道这种想法不好，可是她没办法控制。
　　“哎，质量太差了，约起会来都没啥期待，真是奇怪，我还是喜欢跟你呆在一块儿。你说，我该不是同性恋吧？”蒋树说这话的时候离张小顺太近，近得足以在她心里搅和起一阵阵的涟漪。
　　打那天起，张小顺开始注意到，身边的女同学都交起了男朋友，他们出双入对，腻腻歪歪，把恋爱当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来经营，把恋人当成了最该被关注的上帝。一到晚上，她就安安静静地听着室友们和新交的男朋友煲电话粥，满屋子的甜蜜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大白兔奶糖。她知道她们是幸福的。她也知道蒋树总有一天也要这样的幸福的。她更知道，在被蒋树叨扰的时候，在牵着蒋树过马路的时候，在吃生菜和可怕的蔬菜汤的时候，自己也是幸福的。她想和蒋树在一起，就像那些旁若无人的小情侣一样，躺在学校碧绿碧绿的草坪上，一起仰望瓦蓝瓦蓝的天空。

　　和蒋树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但张小顺觉得那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甚至一度觉得那很猥亵，很变态。那肯定不会是蒋树要的幸福吧？在蒋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她身边眷恋着这种猥亵的幸福算不算欺骗呢？如果蒋树知道了这不光彩的可怕想法，会怎么样呢？
　　于是，幸福就这样在沉默和暗潮汹涌中成了禁忌。而光芒万丈如蒋树怎么可以扯进这种混账事呢？
　　张小顺是一个好孩子，她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过人之处，父辈给她的忠告是淳朴而务实的——可以做平庸的事情，但不能做错的事情。和蒋树永远在一起是错的，甚至连存着那么点念想都是错的。错的就不应该去做。
　　理智与情感的较量是人的一生中最俗套的剧码，在这连续剧里，吕潇隽给张小顺带来了一段水过不留痕的插曲，也让“同性恋”这个词汇根植在她的意识里，她尝试开解自己，她和蒋树或许注定是一对平行线，只是间距太小，产生了点幸福的错觉罢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总有一天，一个有为的男青年会捧着幸福来带走蒋树，然后一切就都过去了。在这个有为的男青年出现之前，就由她来牵着蒋树的手过马路，吃蒋树不要吃的生菜和蔬菜汤。这已经是偷来的幸福了。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一定能心平气和，心满意足。”张小顺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
　　从温泉池里出来，夏珂开着伍经理那儿借来的车在路上找吃饭的地方，张小顺突然问她：“我们去吃肯德基好吗？”
　　夏珂带着一脸鄙夷，但还是点点头。入夜的肯德基因为儿童节而热闹非凡，张小顺排了十分钟队才拿到她想要的套餐，却找不到座位，只能和夏珂在车里吃。张小顺吃得很快，一眨眼就只剩手里的热腾腾的蔬菜汤了，她埋着头捧着这个白色的小盒子。
　　“你好了没？”夏珂完全有理由不耐烦，因为张小顺捧着小盒子发呆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条大白鲨的忍耐极限了。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