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老头像具行尸走肉，在中都的大街上晃来晃去，白天沿街乞讨，晚上就随便找个僻静的地方蜷一夜。他准备慢慢地访，能访到当然是好事。实在访不到，就这样呆着吧。他已经不想再回乡下了，他不敢面对那里的一切，看着就伤心痛苦。
　　讨到食物的时候总是少数，乞讨的人太多，满大街都是。城里的人见怪不怪了，很少有人愿意把食物放进他伸着的黝黑粗糙皲裂的大手里。有一次，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拿着几个馒头边吃边走，一不小心，有一个掉地上了。他赶紧伸手去拿，那人却一脚把馒头踢开，冲他吐一口，大骂起来：“呸，你们这些不劳而获的乡巴佬！你们怎么还没死光？我们容易吗？官府天天都在征集粮食，说蒙古人打过来了！我呸，他们征去的粮食如果全部给打仗的兵吃了，我也认了；但大部分其实是进了他们的仓库，又反出来放黑市，从中敛财！家里仅有的那点粮食，都遭他们盘剥光了，而你们这些乡巴佬，还要挤进城来讨要！我们哪里还有剩余的填你们的肚子？哼哼，就是喂了狗，也不给你们……”

　　耶律老头忍气吞声地听那人骂，埋着头，一点不开腔。他的肚子实在是饿了，等那人骂骂咧咧走后，他又赶紧跑过去，捡那颗已在地上滚得污脏的冷馒头。

　　但是他的手还没伸到馒头前，手臂上忽然被人狠狠打了一棒。他惊叫着抬头看，原来是另外的两个乞丐在打他。其中一个又瘦又小的叫花子把馒头捡起来，递给另一个又黑又高的。那黑高的接过去，也不管脏不脏，就往嘴里填。那矮小的乞丐还是一个小孩，他用棍子指着耶律老头，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吼道：“你是哪里来的野东西？你搞清楚没有？这里是黑三爷的地盘！你竟敢在黑三爷的地盘上捞食！打你一棍，算是给你一点小的教训，以后再要在这里看见你，就打断你的狗腿！”

　　矮小乞丐说完，点头哈腰对黑高乞丐说：“是不是这样的黑三爷？”
　　黑高乞丐唔了一声，把剩下的一点馒头渣扔在矮小乞丐手里，矮小乞丐赶紧全拍进嘴里，还伸出舌头把手上沾的碎屑一点点舔光。
　　两个乞丐扬长而去，耶律老头抚摸着手背上高高隆起的肿块，赶紧爬起来往其他地方走，他怕那两个乞丐又转回来了。
　　但是没走多远，他就遇到了一队兵士正在满街抓人。兵士抓的主要是像他一样的乞丐。抓到一个，兵士就把他的双手反背到身后，用一根绳子系住。绳子和绳子结在一起，形成一长串。他看见先前那两个打他的乞丐也被绳子捆着押了过来。不过，他们位于不同的队伍里，黑高乞丐队伍里都是成年男子，矮小乞丐队伍里则是老头、小孩和妇人。他也被抓住，给兵士捆在矮小乞丐的队伍里。

　　他忍不住问旁边的矮小乞丐：“我们这是要被送到哪儿去呀？”
　　矮小乞丐也认出了他，赶紧说：“老头你别怨我啊，都是那黑鬼让我干的，我不是存心要打你的，你饶过我吧！”
　　耶律老头苦笑一下说：“不怨你……你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吗？”
　　“嘿嘿，”矮小乞丐神秘一笑说，“你不知道吧？我们是要被撵出城去。而他们，”他指着黑高乞丐说，“是要被抓进军营里去，打蒙古人，当炮灰！”矮小乞丐有些得意洋洋地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被撵出去了，只要有机会，照样会从城门挤进来，还来这里讨饭！不瞒你说，我这都是被撵出去第四次了……”

　　后面押送的兵士喝一声，一鞭子打过来，矮小乞丐赶紧缩回头去，不敢再开腔了。
　　日期：2013-06-13 16:27:02
　　第一章（6）
　　这一次，矮小乞丐及耶律老头并没有被送出城去。当他们到达城门时，城门已经关上了。守城的士兵告诉他们，蒙古人又围过来了，四道城门都围紧了，不可能再出去了。
　　那押解的士兵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们每人几鞭子，把他们放了。矮小乞丐挨了打，却高兴得手舞足蹈；耶律老头心里则充满忧虑，蒙古人又围过来了，要是把都城攻破了，可怎么办呢？
　　矮小乞丐和耶律老头一边走，一边嘲笑他道：“你一个小小的乞丐，担心这些来做什么？管他都城破不破嘛，这里的人当官也好，蒙古人来当官也好，我们还不都得乞讨？谁还会乐乐意意送你吃顿饱饭！”

　　耶律老头苦着脸嘟囔道：“我才不愿意当乞丐呢……”
　　矮小乞丐奇怪地问：“不愿意，你进城来做什么？”
　　耶律老头一肚子话已经憋了很久了，正愁找不到人倾诉呢，于是，他把他遭遇到的苦难和他进城的目的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给矮小乞丐听。
　　矮小乞丐整天嘻嘻哈哈的，没想到听到耶律老头的叙述，竟然哇哇大哭起来，抽抽泣泣地说：“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也是，给蒙古人砍死了……蒙古人，把我，放了……他们说，他们不杀小孩子……我的爸爸呀……妈妈呀……”
　　矮小乞丐正哭着，忽然就住了声，把脸一抹，说：“老头，你要找的那个耶律楚材，我认得！我带你去找他！”
　　耶律老头激动地抓住矮小乞丐的手说：“你说你认得？你真的认得？你是怎么认得的？”
　　矮小乞丐摆脱耶律老头的手说：“别拉拉扯扯的嘛，大男人一个，像什么话！你听说我嘛，长胡子，20来岁，姓耶律，心眼好，是不是？我要告诉你的这个人，全部符合你说的特征。不过，他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没有高楼大厦的府邸，而是住在城边上的几间平房里。他是个教书先生，在那里办了个学堂，教小孩读书。”
　　“你怎么认得他是耶律先生？”

　　“你听我慢慢讲嘛，”矮小乞丐说，“有一次，我和那被抓去当兵的黑鬼在那一带找食，找了半天，连一颗芝麻也没寻到。这时候，我们看见一个学堂，有一位长胡子的年轻人正在里面教学生念书。转过来便是饭堂，有个老伯端了一笼热气腾腾的窝窝头出来，放在桌上，然后就转身去告诉教书先生吃饭了。黑鬼看见了，便让我去偷。我说还是讨吧，偷会被抓住的。黑鬼给了我两下，讨能讨得来么？我怕打，只得去。可刚拿到窝窝头，就给转身回来的老伯发现了。他一声喊，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很多人，很快就把我俩抓住。老伯拿了根鞭子放在旁边，问我们谁偷的？黑鬼这时不认账了，指着我说全是我干的，他让我不去我非要去，要打就该打我！老伯举着鞭子就要打。就在这时，长胡子的先生从学堂出来，喝退了老伯，还从蒸笼里抓出几个窝窝头，往我们怀里塞。老伯大声说：‘耶律先生，这两个人是小偷呢，怎能反给他们窝窝头呢？’那个耶律先生摸了摸长胡子说：‘他们没吃的才当小偷啊，要有吃的，谁还去偷呢？’不但不打我们，还请我们饱餐一顿走人。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所以我对这个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耶律老头使劲点点头说：“肯定是他！我在乡下的时候，就常听人说，耶律先生是个贤人。只是我不明白，他在开州的官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做，回家做教书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