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现代人还有网络，还有博客。残酷的文学界并没有打击蒋树的信心，蒋树开始写博客传播科学知识。总的来说，人类对文学作品的审美取向对蒋树来说十分不利。她的博客除了张小顺定期潜水访问之外，一直乏人问津。尽管如此，蒋树依旧笔耕不断，也算锲而不舍，献身科学的典范了。
　　古人说：言为心声。即便是离谱的科幻作品，也能透过文字窥见作者的生活痕迹。大理石、墙壁、隔断，正如蒋树的一个朋友偶然说起的，蒋树正为装修房子而忙活，或者还可以推测，这房子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世界那么小，那天，张小顺出门办事，在马路沿上碰见了蒋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她认出了张小顺，两人顺路，并肩走了一段，寒暄了几句，提起了蒋树：“蒋树的房子装修了一个多月了吧？怎么还没忙完？这破孩子，都一个月没在咱们宿舍的群里闹腾过了，叫她回来参加聚会，也说没空。”
　　张小顺机械地摇摇头，一脸茫然。她突然意识到，蒋树的大事小情，她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肯定是第一个知情的人了。毕竟，她和蒋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脚下坚实的人行道，顷刻变得松软起来，让她有一种陷入流沙，不能自拔的感觉。她常常看到电视里演人被流沙逐渐吞噬的情节。那种越挣扎陷得越快的桥段，总让她触目惊心。有时候，她消极地想，索性不要反抗，看着无边无际的沙海连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渐渐沉没，直至灭顶，是不是更容易些？

　　办完事儿回到公司，林孑恪慢慢凑上来，小心翼翼地问张小顺：“老张，你病了吗？”
　　张小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嗯，只是，呃，饿了，对，饿了！”
　　林孑恪立即跑回自己的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饼干和牛奶，捧到张小顺面前。一种羞涩的殷勤布满她的脸。
　　“老张，给你。”
　　张小顺又愣了一下，对于自己的“新职称”，她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毕竟她成为“老张”才4天而已。并且，她还是没想通自己怎么会从“张经理”一跃成为“老张”的。

　　“小林……嗯，这个，有件事情……问问你。”
　　林孑恪骨碌碌点头，睁着ET一样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张小顺。
　　张小顺的脑袋难得飞速运转起来，谋划着该怎么把问题问出口，临了，她还是放弃了研究眼前这小孩的打算，找了个工作上的问题搪塞一下，无言地接受自己正式成为“老张”这个事实。整个下午，林孑恪一口一个老张地叫。张小顺的适应性一向良好，听顺了耳朵，也就不觉得突兀了。下班时，她刚跨上小毛驴，就听见林孑恪在后边急切地喊着“老张，老张”，一边喊，还一边跑，吓得张小顺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了，因为林孑恪很少会这么激动。

　　“是不是要旅行了？员工旅游？”林孑恪眼睛里盛满兴奋。张小顺花了一点时间，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错，公司一年一度的员工福利——5天左右的旅游。可是，面对林孑恪的兴奋和期待，张小顺十分为难，她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一桶凉水浇在激动得几乎冒烟的林孑恪身上。显然林孑恪并没有去仔细了解员工福利的细则。按公司的规定，除了有特殊贡献的员工之外，其他员工必须服务满3年，才能享受到两年一次的员工旅游。张小顺曾经因为被评为十佳员工而获得过这项福利，但林孑恪的热烈期待不同，她对此并没有太多期待，甚至为了一笔补贴款，而主动放弃了，现在看来实在是有一种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罪过。

　　“嗯，要……工作满三年，才能去。”张小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赶早不赶晚，将林孑恪错误的期待谋杀在摇篮里。
　　在那么一瞬间，张小顺觉得林孑恪会哭出来。她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有点自责，开始后悔自己过早地浇熄了这个小孩的美梦。值得庆幸的是，林孑恪并有哭，只是垂头丧气地把拎在手里的包，背到肩膀上，闷闷不乐地问：“老张，你去过吗？”
　　张小顺连忙说：“没有。”她并有提主动放弃的那茬。
　　这个答案似乎安慰了林孑恪，她眯着眼睛笑。但笑容只在脸上挂了一小会儿，就被一声声叹息融化了。而且她越叹越大声，越叹越用力，简直像哮喘发作了。最后，大概是叹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终于停了下来，愤愤地说：“庐山有啥好玩！”
　　张小顺认真地附和：“对，没啥！”

　　林孑恪瘪着嘴，往前走。张小顺跟在她身后。
　　“老张，我好难过。”
　　张小顺知道，除了自己，林孑恪很少主动跟公司里的同事接触，她似乎有些害怕公司的同事们。而自己在林孑恪这儿享受的“特殊待遇”明显地昭告了“老张”对于这个孩子而言，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亲近的人。她想起了前几天张肖雅和程宇的邀约，心里头一冲动，话就这么随随便便说出口了：“周末我和程宇一起去钓鱼，你要一起去吗？程宇，就是那个供应办公用品的程宇。”

　　林孑恪的思维显然比张小顺快很多，她叽叽咕咕地叨念，似乎在急切地证明自己绝对是一个合格的钓鱼伙伴：“我爷爷有很多鱼竿，素饵料我不会弄，不过我会挖小蚯蚓，还能把它穿到鱼钩上……”
　　张小顺耐心地听完了一小篇钓鱼论文，然后也啰哩吧嗦地交代了一些旅行须知，最后目送林孑恪欢天喜地乘上地铁。
　　第二天，一辆箱式小货车停在一幢颇有历史的小小洋房前，生机勃勃的小院子里散发出馥郁的桂花香。张小顺反复核对了门牌号，她完全没想到林孑恪会住在这样的地方。小楼房、十里洋场、资本家、解放、三反、五反、文丨革丨、下乡改造、平反、归还祖产，这些富有中国特色的历史在张小顺的脑袋里过了一遍，她突然转出一个想法：老林家的祖上和她老张家祖上，肯定不是一个阶级的，说不定还有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她正胡思乱想着，小洋房里突然跑出一个熟悉的小身影，跟在她身后的一对夫妇，虽然白发苍苍，但却带着一种优雅的小布尔乔亚的韵味，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张小顺关于林家的猜想。

　　“老张！这儿！这儿！”林孑恪站在院子里激动地招手。
　　作为孔子的老乡，张小顺最懂什么叫伦常。林家的长辈在场，她不去问个安，就会被自己内心的道德法庭审判。所以她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敞开的院门。
　　“阿爹，钓竿。我来不及了！”林孑恪一边把杯子递给身边从容的老太太，一边喊着。她的模样很像一头急切地要挣脱缰绳的小驴儿，让张小顺想起了张小安小时候的模样。她凭林孑恪的一声“阿爹”确认了两位老人的身份，好好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招呼两位老人，称谓顺着林孑恪的辈分：“林……爷爷，早，林奶奶早！”
　　林家爷爷和奶奶和蔼地与她问好，一切都得体、安详。他们适度地表达了对张小顺的赞美和感谢，因为林孑恪似乎常常在家里夸奖她的领导老张。张小顺感觉耳朵有些发烫。幸亏，林孑恪扯着她的袖子往外拽，否则张小顺真担心自己笨嘴拙舌的拘谨会原型毕露，彻底打破林孑恪给她塑造的光辉形象了。
　　小顺领着林孑恪上了小货车，林孑恪十分好奇地张望。小顺解释说：“程宇的一个朋友家的车，因为出了点小意外，停在市区，没空来取，我帮他们开回去。回来的时候，我们坐程宇的车。”

　　“程宇是你的好朋友吗？”林孑恪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引发了张小顺认真的思考：她和程宇是好朋友吗？在林孑恪问之前，她从来没有给程宇定过义。如果就她人际关系圈里的亲疏程度看，以她和程宇的交往，算得上亲密了。但这也仅仅是因为和她亲近的人实在不多，所以矮子里拔高个儿，程宇被迫入选了。
　　张小顺点点头，说：“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