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呵呵，没想到范总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一航趁机又敬了范坚强一杯酒。他一向对范坚强没有什么好感，所有的交道都在工作范围之内。也许是因为那个承诺，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一航渐渐从范坚强身上咀嚼出优点来了，“范总，我要感觉这几年来你对我的关照，让我可以尊严地活着，你不知道，我刚来成都时那种无衣无食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有时候，我真的感到你是我连接世界的一根脐带，没有你的帮助，自己的营养也就断了。”

　　范坚强把手亲热地搭在一航的肩上：“一航，你不要说了，这几年，凭心而论，我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你的脑力劳动变成了廉价的体力劳动。但是，商人是以利益最大化为目的的，请你原谅。”
　　“范总，其实那些事，就是剪刀加浆糊的体力劳动。小说才是我的最爱，写作时，我会把自己放进去，就像凡高，把自己的体验和情感灌注于笔端。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真的是一种自我毁灭，每写一部小说，我就相当于死了一回。”一航这么说，范坚强就笑了，“小说要写，身体要保重，工作也要兼顾。对了，我的摄影集的文字配得如何了，这个应该算半个脑力劳动吧？”

　　“那些摄影作品改变了我对您的认识，我一直觉得范总是一个只看得见钞票的人，没想到您的眼里还能容纳美。”范坚强哈哈大笑，“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呢？”一航也笑了，“一半一半吧。”他将筷子反过来，醮着洒在桌上的酒，一遍一遍地写自己的名字。
　　范坚强说：“我搞摄影，就像你写小说，是灵魂的东西，不带功利色彩，所以，我想把它做好，我相信你的才华，才找你来配文。”一航有些为难：“作品我看了，只是无从下手，这在我是一个陌生领域，可能做不好。对了，范总是学美术的吧，您的摄影作品用光很讲究，尤其喜欢您对夕阳的处理，美而壮观。”“让你说中了。我为此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范坚强的视线躲进了小小的酒杯，仿佛那里有一个进入往事的通道。一航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我从美术学院毕业后不久，因为偷画裸体女模进了监狱，罪名是强奸未遂……”

　　范坚强在监狱里认识了两个狱友，一个因偷看女厕所领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一个，因强行搂抱女青年，和他一样，判了4年。后者家里很有钱，出狱后，范坚强和他合开了一家设计公司，专门承接政府、大型企业宣传画册，后来又发展到代理经营广告。公司生意日渐红火时，因两人之间出现意见分歧，范坚强便去成都发展，成立了一风图书有限公司，那正是图书业的黄金时代。

　　电光火石，眨眼蹉跎。
　　如今，当年的艺术青年已进入天命之年。往事如同老酒，历久而弥香。那天，两人聊到很晚，范坚强离开时，从提包里取出一万块钱，一只手拿起一航的手并摊开，一只手把钱拍在一航手上，握着他的手，说：“《真相》我要了，这是订金。”
　　日期：2011-08-31　22:03:49
　　第九章
　　1

　　艺术家靠痛苦滋养。爱情是构成痛苦的元素之一。这段时间，雪萤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一航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想你了。一航一边等消息，一边写小说——那一万块钱的订金，成了一根鞭子，抽出了体内一种名叫责任的情愫。
　　一航用一风公司的废稿纸写小说，或者把废信封剪开，在背面写字。范坚强很奇怪，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拒绝用电脑，这不是与时代为敌吗？一航说他不用电脑是因为买不起电脑，而且，手稿的话，还可以看到修改的痕迹，看到一部作品是如何在摔打琢磨中成熟起来的。一个人决计抵制新生事物，怎样的劝说都无济于事。下回来，范坚强便给他带了几本稿纸，一航却一个字也写不出。范坚强觉得很奇怪。

　　一航问范坚强看过廖时香写的《东方欲晓》没有。范坚强说看过。一航说，里面有一个刘华廷的暴发户，虽然有钱，但骨子里仍是一个粗人，在那些大家闺秀面前他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只有面对卖唱出身的小彩虹时，他才有种做人的感觉。“我也是，我穷惯了，产生了‘刘华廷心态’，如果可以，就把您公司那些不用的校稿送一些给我吧，我只能在废纸上才找得到感觉。”

　　范坚强不仅给一航一摞废纸——虽说是废纸，但还是很整洁，范坚强总是给人一种干净的印象。他还把公司的钥匙给了一航一套，为了方便他查阅资料——一风公司有一个图书室，除了自己公司出的书以外，也有一些资料书。为了浪费范总的一片盛情，有时候，一航也去一风公司，理由是查资料，实际上还有一个附加目的。有时候，附加的才是主要目的。但一次也没有碰到过雪萤。一航不好多问，爱情的美好，一部分原因在于它的地下性质。也许她出差了，也许她请假了，也许她正好出去办事情。每次，一航都可以给为雪萤的不在找到合适的理由。

　　终于，雪萤给一航发了条短信，约他第二天在天府广场碰面，一起去郊区游玩。她总是喜欢僻静的地方，一航摇摇头，也许她不喜欢被人打扰吧。
　　在写作《真相》的过程中，一航一直在捕捉叙述感觉，他喜欢《雪国》那种调子，有一忧郁的美。这和他的气质是暗合的，他觉得自己身上便始终有一种忧郁。因为看透人生，所以沉湎忧郁。
　　忧郁是人类永恒的情感。
　　《雪国》像茶，味道淡，雅，慢慢品，自有一种味道蕴藏其间，到后来，虽然淡了，余味还在舌尖缭绕。而有些书，只要看个简介就可以了，比如《去年在巴里安巴》，单一个内容梗概便让人浮想连翩。如同一粒浓缩的咖啡豆，你可以自己烘焙，自己研磨，自己冲煮，自己放糖，或者不放，无论怎样，都回味无穷。但如果由作者来完成这一切，那么，你就只能尝到一个味道，并且不一定合你的口味。

　　一航掩卷沉思。纸页间，似有茶香浸出来。
　　“对不起，一航，明天临时有点事情，我去不了了。”是雪萤的短信。茶香飘散了，书上的文字脱缰野马般跳跃着，不肯为他的大脑所驯服。“究竟怎么了，我离开成都的一个多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不要多想了。”“明天我会在天府广场等你。直到你来。”“不要这样，我真的走不开。”“是不是因为你哥哥的事情？”

　　没有回音。
　　一航望着沉沉夜幕，失眠了，她到底在意这件事情，就像当初自己在意她的怀孕一样。不过，时间可以埋藏一切，现在，我不是对她的过去坦然接受了吗？只要给她时间，她也将正视那次意外。
　　第二天，一航果真缩着脖子去了天府广场，他在一棵伤痕斑斑的洋槐树下踱来踱去，偶尔有一两片残存的枯叶被风扫落，一片掉在一航的脚下，一片停在他羽绒服的帽子里。那么多人从眼前走过，却没有雪萤。给雪萤打电话。先是正在通话中，后来就关机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开始有一团火，在烤一航的心。而风继续吹来，干冷干冷的。于是，他处在冰火两重天的交替作用之下。其实，一航更相信，冰和火的极端感觉是一样的，是麻木，是燃烧。他常有这样的感觉，突然将手从滚烫的水中移到冰冷的水中，会感到仍是在沸水中。反之亦然。因此，他认为两者只是殊途同归，一个冷，一个热，但它们刺激着大脑的同一个地方，当程度加深以后，它们最终都指向痛，以至于麻木。

　　也许，她不会来了。一航向手心哈着气，围着一棵法国梧桐转圈。痛苦像冰雪融化，并顺着血管流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终于，人群中出现一抹红色，一航一下子把她锁定，并从众多的行人中提取了出来。那是雪萤，她到底还是来了！一航很少见雪萤穿红色衣服，她掀起羽绒服帽子把头盖得严严实实的，不时回头张望。一航立即分开人群挤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