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彦峰坐在我对面的石凳上，点上了一支烟，一边吐着淡蓝色的烟圈，一边说：“自习室，准备考托或者考G，或者是GMAT，不清楚。”他抬了一下眼睛，“你抽么？”
　　我摇头，我从来不抽烟的：“她要出国么？”
　　“废话，不出国花几千块钱受这个罪？”他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一下子明白，那天他为什么感觉古古怪怪的了，原来是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柯彦峰并不想出国，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他一直等着盼着毕业了跟家里人一道做生意去，这个还算远大的理想他已经在宿舍里念叨了无数次了。
　　“那，莎莎知不知道你的打算？”
　　“知道。”他忿忿地说，“知道又能怎么样，反正一样要走的。”说话间，他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神采，仿佛晶莹的宝石瞬间坠入黑暗深渊，再也找不到了。
　　其实我们都明白，这哥们是个表面滥情骨子里专情的混蛋。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甚至大部分人都喜欢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在现实中隐藏起来。沈精说美容化妆是女人的面具，其实这才是人最大的面具。

　　“别担心，又不是不回来。”我说这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
　　柯彦峰摆了摆手，猛吸了几口烟，然后掐灭，对我说：“我知道她是怨我害她做人流，让她没有安全感，所以才要走。”他也不等我发表意见，接着就说，“走，喝酒去。”
　　“哪儿？”我可不想陪他泡吧泡到天亮。
　　“红灯区呗！”他又坏坏地笑了。
　　日期：2011-10-15　13:10:07
　　红灯区就是指北语会议中心前面的大排挡。

　　叫这儿红灯区一点也不为过。本来就是个双双对对把房开的地方，偏偏又高挂着几排大红灯笼，怎么看怎么有点欲盖弥彰的秦淮水榭的味道。我们的身边不时地穿梭过一对对或纯色或混搭的情侣——暂且称之为情侣吧，且不管他们的真实性怎么样，有白白配的，有黄白配的，有黄黄配的，有黑黄配的，也有黑黑配的，唯独没有黑白配的。说明种族主义还是存在的吗？我不知道。

　　柯彦峰压低声音跟我说——因为我们都很清楚汉语学院的教学质量和这些留学生的普通话水准，最主要的是，在北语这个地方混久了，在黄种人之间你根本分不清外地人和外国人。“瞧瞧这些‘三颜二拍’的家伙，能手拉手到毕业么？”
　　我觉得这厮这问题问得挺白痴的，就好像问煤球是不是黑的一样，不过我很佩服他不俗的语言创新能力，三言二拍都能用到这种跨肤色的二人组合异国恋中来，教我们古代文学史的老先生千古啊！
　　在北语，异国恋是不可避免的话题，我只能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有好结果自然好，至于动机不纯的，你管他们呢！”
　　柯彦峰不同意：“就说那些动机纯的，要想有好的结果也得有前提。”
　　“什么前提？”
　　“至少有一方绝对熟悉和接受另一方的文化习俗。”
　　我想了想，苦笑说：“俩字儿——很难。”

　　“当然难了！”他说，“本地人看外地人还别扭呢！什么北京人傲气了，上海人小气了，湖北人精明了，广东人开放了，东北人霸气了，河南人……总之哪儿也不如自己家乡的顺眼，就更甭提外国人了。你信不信，中国要是混成世界上最牛逼的国家，咱们看外国人还不如外地人。”
　　我狂笑：“极有可能。”
　　“绝逼就是这么回事儿！”柯彦峰晃着面前的玻璃杯，情绪突然又地落了下来，小声嘟囔着“莎莎啊！你怎么就死心塌地要出去呢。”
　　“难得，”我揶揄他，“你也有这么深情款款的时候。”
　　“这很正常，”他正色道，“现在我爱的人是她，我会为她难过，将来我爱上别的人，也照样为那个人伤心。”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
　　沈精可曾为什么人伤心过吗？
　　日期：2011-10-15　13:10:45

　　我说：“你们有没有坐下来好好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早讨论过八百六十回了。”他说，“她的意思就是要么一起走，要么早点分手。”
　　我说：“你们对感情都没信心，所以不敢分开。”
　　他点点头：“是，这年头，谁能对未来打保票？她出去了，读个学位，说不定嫁个挺不错的同胞或者洋胞；跟着我混有什么意思啊，我只是个学生，还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不能给她百分之百的保证让她过上中产阶级小资女人的生活。你看对面楼上那些窗户里的灯，什么时候轮到有我一份？生存不易，白居更不易诶。”他叹气，又一摆手，“就当哥们我牺牲小我，完成大爱，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了，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很爱很爱她，所以让她爱飞哪儿就飞哪儿去吧！”

　　我很诧异柯彦峰一口气说这么么多话。他平时一般都金口玉言，惜唾沫如铂金的。正在我发愣的当口，他已经冲着对面招手：“王子，过来坐！”
　　王子的回头率向来是百分之百的。
　　不光是因为他绝对优势的身高，基本俊朗的外貌，最重要的恐怕是他英明伟大的父母给他取得这个不俗的名字。
　　他一屁股坐下来，诺大的身躯颇有塌金梁倒玉柱之势，身上还不时传来鲜灵的汗味。
　　我说：“刚从球场过来吧？该洗澡了。”
　　王子憨憨地一笑，也不回答，抓起柯彦峰的啤酒杯子就开始灌——其实套用古龙的句子，他那是“倒酒”。
　　柯彦峰也不感到意外，慢条斯理地说：“不洗，反正洗不洗都要被女生叫做臭男人。”
　　王子好不容易放下杯子，喘着气说：“嗯哪！不臭还怎么做男人！闻见留学生浑身香水味的小样儿我就来气。看在他们创了不少税收的份儿上我就忍了。”
　　我取笑他：“果然是吃人的嘴软，喝了他的酒就替他说话了。”
　　“人性使然啊。”柯彦峰又开始人来疯了，“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古人又云了，滴水之恩，当洪水以报……”

　　王子插嘴：“是涌泉！洪水那属于恩将仇报！”
　　柯彦峰白了他一眼：“我这属于艺术夸张！”接下去又说，“从别人那里得到了好处，就要有所回报，这才说明这个人是正常的，有良心的。”
　　我笑骂着说：“你丫这是为贪污受贿的找理论根据！”
　　“哪儿！”柯彦峰也笑，“这是为自己打气！将来我成了生意人，难保不干点行贿的勾当。你知道这种事情没点儿勇气干不来。”他话锋一转，学者孔夫子的沧桑腔调说，“王子，狄威，你俩将来想干什么。”
　　王子说：“记者啊！最好是战地记者！”
　　我说：“早就看出来你丫是个战争狂人！”

　　“不错，挺好。”柯彦峰说话的时候看着我，“你呢？”
　　王子也看着我，等着我说。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干的，肯定实现不了，所以，我不知道。”
　　日期：2011-10-15　13:11:27
　　其实说心里话，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志向。
　　记得小的时候，父母开玩笑地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一本正经地说联合国秘书长——当然现在我知道，这是个没钱没权只有气受的活儿。后来我便投身于，抑或说，湮没于应试教育的大潮中，以为大学通知书就是通往解放区的签证。谁知大学中我活得跟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憋屈。现在当父母一本正经地问我过几年想干什么的时候，我往往只能开玩笑地回答“挣钱养活自己呗！要是中了五百万，就什么也不干了。”

　　我甚至不敢说养活父母，我真他妈没用！
　　我以为他俩会嘲笑一下我，没想到他们却严肃地沉默了下来。
　　王子首先打破沉默：“咳！现在大学生都这样过的，就算那些信誓旦旦要留学考研的家伙，也是因为不知道该干什么所以才想找个学先上着再说的。真正因为喜欢研究所以成了研究生的少之又少。”
　　柯彦峰很同意：“我也觉得上大学挺无聊的，有时候挺羡慕有个手艺开个小店的那种人。中文么，说实在话，要真的爱，什么时候都可以学，不一定非要在大学里，我就不信把先秦古籍都烂熟于心的人比我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