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荀况此行并非如揣测中的另有探子的身份，却依然是学者的本份。天下形势闹腾到如今这个局面，所谓的战国七雄，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才是归宿；理想中的未来新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能不能实现和以何种形势实现，眼下都如月中仙子一样任人揣摩，却最终依然如对手的微笑一样令人难以捉摸。长期以来，据荀况观察，七国之中，今天联手打丙的甲乙阵线，很可能在明天闹翻而重组甲丙阵线或乙丙阵线。仿佛恋人，彼此都在指责对方的不忠，然而谁也无底气作最后的决断，这就是学者眼中的世界。远离战场的荀况在书斋中长长地叹了口粗气，仿佛要借此来着重说明这个世界的糟糕程度一样。

　　不过，荀况听说，这些年，远在西鄙的秦国，不管是内政还是外交均搞得极为出色，早就想寻个机会，亲赴秦国一睹究竟。如果一定要说荀况有私心的话，那么他的私心就是：
　　法家理论真如传说中的那么神么，我倒要见识见识。
　　于是，荀况打点行装出发了。

　　这是周赧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64）春天的某个早晨，荀况从临淄（齐国首都）出发，第一站到达了楚国首都——陈，历史上又称为郢陈。令荀况大为吃惊的不是郢陈流于肤浅的繁华——这种情况，他在临淄并不陌生——而是楚国政府不近人情的办事效律。他急急火火地要换外交签证，主事官员却拿出非得让他在楚国定居的架式。最后还是那位实在看不惯的年轻小吏帮了忙，这才稀里糊涂地妥了。

　　年轻小吏的感慨比荀况还要灾难深重。“这样的国度，有什么资格与列国抗衡呢？”仿佛明天就是末日，他忧心忡忡道。
　　荀况发现这个年轻人慧根不浅，识见比周围的人差不多要高半截。而年轻人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人，果然来头不小，竟是文坛领袖，于是话题总离不开请益与讨教。师徒情缘就如人世姻缘一样，讲的是情份，情份到了，可能连“束修”都不要，这个年轻人就成了大学者荀况的弟子。那么，这个幸运的年轻小吏是谁呢？他就是后来在秦朝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李斯。
　　暮色苍茫之中，师徒二人远远地看到一座低矮得极为反常的城池。“那就是楚国的故都——郢”，李斯道，一无表情，仿佛那是件与他无干的器皿。事实上，眼下这件巨大的“器皿”确实与他，与楚国无干了。周赧王三十七年（公元前278），秦将白起一举攻下这座为楚国经营数百年之久的古都，秦国随即在这里设置南郡。这就是说，荀况已进入了秦国的地界。

　　日期：2013-04-12 16:17:47
　　正文【8】
　　“我记得当年的城墙相当雄伟壮观，值是高入云天，”李斯抚摸着俨然被削去一半的城墙道。
　　“也才十几年过去，战争的伤痕被秦人收拾得干净利落，街市井然。既如这里的楚国原住民，俨然亦以秦人自居，这就是秦政的成功之处。”慢步街市，荀况不无感慨道。

　　虽然南郡的空气不免紧张与忙碌，人潮中，往来的军人亦多于普通百姓，这是因为秦政府将它经营成南下攻楚的前哨基地之故。然而这里的夜晚到底是静谧的，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秩序井然。荀况不仅震惊于秦政府办事之廉洁与高效，而且他发现，在灯火通明的酒馆，基本看不到公职人员，唯有商人在慢条斯理地酌酒谈事。这就是秦国在政治上的一反常态，荀况大为感慨道：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此真古之士大夫也。”
　　李斯在拜访了留在“废都”的亲朋故旧之后，亦有惊人的发现。他记忆中的那些大家族，人数多时可以达到几十人，却是谋生的少，吃软饭的多，养得多数人游手好闲。而今就连这些游手好闲的人，也都独门独户过日子去了。他们不再慵懒而牢骚满腹，却是着意经营他们的生活，善意而充实。尤使李斯大吃一惊的是他们的精神面貌，在国内，达官贵人那是华丽的萎靡，而普通人家则是怨天尤人地抱怨吃穿不足。而在这里，基本看不到这种状况，他们就象相信太阳能给他们带来正能量一样地相信，秦王一定能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生活，而且这种生活即将到来，指日可待。

　　李斯的这个所谓的发现，在随后的行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他们不禁停下脚步来欣赏展现在眼前的壮丽的景色：广阔无垠的汉中平原，就如一块巨大的织锦，时令已是秋季，麦浪起伏，铺天盖地的金黄色夺人眼目；远处有炊烟，炊烟起处不时传来鸡犬之声。路上，他们不时遇到政府的农业技术官员——田啬夫，风雨无阻地出入在田间地头而不是穷年累月地蹲在政府机关里。
　　“我终于知道秦国为什么老打胜仗而楚国老打败仗的原因了”，李斯对荀况说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田野辟，人民给，户口增’吧？没想到在秦国这块土地上得以实现了。”荀况以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听那口气，仿佛逛了趟天堂似地，“毫不留情地砸碎所谓的礼仪制度，用有章可寻的法的条文来重塑社会秩序，秦人将这项工作进行得如此彻底，而又如此成功，这是我的第二个没想到。”
　　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以及荀况的称赞，让李斯暗下决心，有机会一定要来秦国一试身手。
　　丞相范雎听说大学者荀况已到达咸阳城，命人礼延至丞相府。脱屐升堂，分宾主坐定。荀况扫视了一眼丞相府的陈设，富丽堂皇被表现得极为铺张与随意，却是挥金如土与一泄千里似的粗犷与大气，明显地拒绝江南的纤细，亦无中原的繁缛。即如那个盛酒的大鼎，泰山似地安在大堂中央，给人一种万世安泰之感。巧妙而又令人倍感温暖的炭火在鼎底，慢条斯理的闪亮。酒香四溢之中，分明传递给人这样一种讯息：这里才是幸福生活的天堂。

　　到底秦人，真是大手笔，荀况在心里想。
　　“先生请。”
　　“请”。
　　范雎轻轻啜了一口酒，然后放下酒杯，道：“先生此番入秦有何感受？”

　　荀况就将这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略作陈述，然后由衷地赞叹道：“贵国之百姓，纯朴而顺，真乃古之民也；贵国之官吏，勤政恭俭，真乃古之吏也；贵国之士大夫，敦敬忠信，真乃古之士大夫也；贵国之朝堂，庙谟宏远，真乃古之朝也。”
　　荀况连用四个古字来表达他心中的欣赏与赞美，仿佛未来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范雎的笑容表明，他知道的远比荀况多得多，但又时刻提防着不想让荀况知道得太多。于是话锋一转，道：
　　“听说齐王田建的母亲，君王后，是位伟大而杰出的女性，我真替齐国人民高兴。”
　　荀况一时猜不透范雎的用意，只得含糊敷衍过去。

　　“战争连绵，烽烟四起，百姓流离，生灵涂炭，我们也是于心不安呐……”范雎的脸上极力表现出五味杂陈，“我们也是喜欢并且盼望和平的，那么依先生之见，秦、齐有世代交好、永为睦邦的可能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