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听了只是笑。
　　多喜又说：“这次你得给我把身板挺直，拿出大嫂的威风来，虎起脸狠着心使唤她们，谁唱反调都别怕，有我撑腰呢。”
　　“别人倒没什么，您也知道珍珠她爸特别疼小姑子，再说妹夫和他有疙瘩，我要是对小姑子太苛刻，他说不定会误会。”
　　“不用管老大，你就跟他说是我的主意，他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我怎么教女儿他管不着。至于姑爷，更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会事先跟他打招呼的。”
　　“是，一切依您。”
　　“大媳妇啊。”
　　“是，爸爸。”
　　“管理一个家的难度不亚于治理国家，别人是指不上的，往后我就望着你做我的臂膀，好好干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多喜说最后一句时特别认真，好像已经为这个承诺备下丰厚的酬劳，佳音却没往心里去，正要习惯性点头称是，一记炸雷自头顶滚过，惊了她一跳。窗外像压了一层灰黑的幕布，眨眼又钻出几道闪电。
　　“秋分只怕雷电闪，多来米价贵如何，这雷雨一到，今年的冬小麦又该歉收了。”
　　“天气不好，爸爸今天别出门了吧。”
　　“不行，我和千金说好了要去她家，今晚住她哪儿，晚饭别等我了。”
　　日期：2013-06-03 11:39:58
　　雨势稍歇，多喜带上雨伞预备出发，佳音送他到院门口，正遇长乐寺主持慧净师父前来敲门。佳音忙抢着跨出门槛迎接，这位禅师是他们的老街坊，与赛家打了一辈子交道，是比远亲还要重要的近邻。慧净师父今年不知是八十一还是八十三了，他早年被外来逃荒的父母丢弃在长乐寺外，由寺里的僧人抚养，因此搞不清自己的确切年岁。佳音嫁到长乐镇后断断续续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片段，知道老师父出家前本姓艾，在赛家干过长工，过去赛家青砖白墙的老屋就是他一手一脚帮忙盖起来的。那会儿赛家算当地乡绅，穷人们见面都称他们家的孩子做“少爷小姐”，喊成习惯后有的人直喊到解放后好多年仍难改其口，慧净师父便是其中之一，佳音新婚时还听他称呼公公为“阿喜少爷”，在多喜极力纠正下改叫“秀明爸爸”、“珍珠爷爷”，但至今提起惜泰，依旧一口一个“大小姐”。

　　佳音还知道他由于极度贫穷，年轻时未能婚娶，就在寺里厨房边搭了间茅草屋居住。人民公社时期，寺庙被改建为镇上的公共食堂，他便在那里当起火夫，后来公社解散，又值十年动乱，僧人遭驱逐劳教，长乐寺被造反派攻占，终年不断上演批斗大会，他又变成那里的清洁工和看门人。直至拨乱反正，寺院重归佛门，原先的老主持从劳改农田回来，见此处几成残垣断壁，瓦砾堆上一个漏风的破草棚里住着个人，那便是慧净师父。当时他年已半百，遭遇过那个疯狂年代洗劫，早已看破红尘。四人帮垮台不久，他便时常趁夜潜入镇外的乱葬岗，将当年被造反派砸碎丢弃在那里的地藏王菩萨像以及刻有陈漫生真迹的石碑一点点搬回来，用泥浆细细拼好摆在原先的基座上，每日洒扫供奉。老主持归来，二人于那佛像前抱头痛哭一场，当天他便落发出家，从此摒弃凡姓，法号慧净。

　　师徒俩日夜外出化缘，以近乎乞讨的方式募来善款，花了五六年心血重建长乐寺，虽不复昔日鼎盛时期的规模，好赖佛祉得以延续。过不几年，老主持圆寂，寺里只剩慧净师父和两个打杂的孤寡居士，外面的僧人嫌此地苦寒不愿过来，佛教协会便决定由慧净师父继承衣钵接任长乐寺主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寺里又只他一个孤人，他也耐得清静，安安稳稳行他的文思修，有时会去城里的大寺庙去听讲座，有时也有城里或外地的居士前来共修，这几年来的人和频率逐渐增多，佛教徒讲究吃素，镇上的饭馆少，素菜放在烧过油荤的锅里炒也不干净，慧净师父常为此犯难。他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多几个人吃食便料理不过来，只好事先买些馒头点心，熬些菜汤或煮顿面条款待。这样又显过于简陋了些，学佛之人无意于此，凡俗人却看不过去。有一次多喜去寺里瞧见，便自作主张领那些人回家，让佳音动手做了顿像样的素席招待，对慧净师父说：“我家离得近，往后再有人只管领来，我媳妇烧得一手好菜，锅碗瓢盆又都洗刷得干净，就在那里做饭给客人吃，完事后随便算几个钱给她就是。”，多喜知道慧净师父不肯白吃他的才这么说，从此佳音就多了这么个差事。她在新社会生长，受得是无神论教育，可从小跟随外婆烧香拜佛，对神明心存敬畏，对好事公公擅自揽来的活计毫无怨言，每次都尽心尽力侍奉。

　　“小闻，今天有七个人，又要麻烦你啦。”
　　慧净师父走到赛家的门檐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他不像大寺的和尚终日穿僧袍，家常就罩一件灰色或黑色的老式对襟长布衫，到了冬天改穿棉袄，也只有灰黑二色，彷佛终年四季就这么四件轮换着穿，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老师父生性节俭，一件衣服不打四五个补丁舍不得扔，照样大大方方在繁华的大都市里走街串巷，佳音每见一次便由衷钦佩，心想也只有这样至诚持戒的修行者才放得下对凡尘俗世的执著。

　　“一个人五块，七个人就是三十五块，钱我都数好了，你再过一遍。”
　　佳音借过来塞进围裙，笑道：“您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清醒，不会弄错的，还是按老规矩，一人一个菜，再弄一大盆汤，外加一盘素点心，您看成么？”
　　“行，你怎么方便怎么来，辛苦了。”
　　慧净师父再三道谢后，多喜撑伞送他回去，佳音请他留步，火速跑回卧室，取出左边床头柜下的零钱盒。吃素的话，一个人是用不了五块钱的，慧净师父怕赛家吃亏，一定要按这个价计算，佳音推辞不过，便另想办法，将余下的钱攒起来，攒够一个月差不多有二十来块，她就再添些凑够十斤香油的钱送去寺里供灯。这个月她打算再多供一盏灯，求菩萨保佑赛家兄弟亲厚、夫妻和睦、老少康乐、幸福美满。

　　日期：2013-06-03 11:41:59
　　多喜来到女婿家时雨歇风住，天却还阴着，别墅区里的植物被秋雨淋得失神，梧桐叶落了好些，榕树叶已然转黄，从春末热闹至今的三色梅也开得没颜落色，千金家院门前那一排桂花树倒精神饱满，叶片底下簇满一个个芝麻粒大的花苞，待到八月十五中秋夜，便可在喷香的丹桂下吃月饼赏玉兔了。
　　他按下门铃，不多时新雇的保姆来开门，只见她挎着菜篮，准备出去买菜的样子。
　　“老先生来啦，千金还没起床，我已经叫她了，您先进去坐着，我去超市买几个菜。”
　　多喜说：“走两条街就到市场，干嘛去超市买菜，多贵呀。”
　　阿姨笑道：“您有所不知，如今都时新吃那个有机蔬菜，您女儿说健康第一，钱多钱少无所谓啦，您爱吃啥，说出来我去买。”
　　“我随便，有啥吃啥，您忙去吧。”
　　进到玄关，千金正趿着拖鞋从二楼下来，听见动静，赶紧加快脚步一路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