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现在可一颗富裕的粮食都没有啊……”队长嘀咕着,伸长脖子,手在眼睛上遮住刺眼的太阳光芒,向他们身后更远的道路上望去。望得白花花的土路娇羞地忸怩起来了,他才放下酸麻的手臂,抬起另一只手擦去眼睛里长久观望而生的泪水。
这时候让大家担心的几个人已经站到面前了。
“俺的娃娃呀!县上不是有车送你们吗?”
“坏在山那边了。”
走在前面最壮实的男娃说。其他几个都在呼哧呼哧喘粗气,尤其是最后面两个女娃,累得上身别扭地戳在屁股上头,像别在玉米杆上一成熟的老玉米棒子,风一吹要掉地上似的。
“快,快……”队长回头冲乡亲们招手;人们羞怯地围上来,毛手毛脚下下来他们身上大包小包。在队长的带领下,向村里走去。几个年轻人气喘顺了,和乡亲们说开家常话,才赶走了他们残存的羞怯,露出平常那种大大咧咧的言行来。
累了吧饿了吗,队长问这问那,走进村里了才想起来,为了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做了几天准备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这……”队长很响亮地拍了下脑门说。
才来到的几个人吓了一跳,黑亮的眼睛扑闪着望着队长的脸。相亲们没有吃惊,他们都闭上了嘴巴,竖起了耳朵,等着听从队长嘴里出来重要的话。
“一激动我把欢迎仪式给忘啦!”队长说着手一挥;乡亲们齐刷地跑到他前面在路两边列好对。手里有拿着包的,把包被到身上或放地上。
“你们跑了一路辛苦了,肚子肯定也饿了,但是有两句话必须得说。”队长清了清嗓子,“欢迎北京知识青年到我们山沟里来!感谢伟大领袖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路两旁乡亲们齐声喊,几个知识青年也跟着喊。然后噼啪拍起手。
当人们都揉在一起准备继续往村里走时,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拍手,他拍得特别快,两只手在面前像是受到苍蝇攻击的两只驴耳朵。
乡亲们哈哈大笑起来;知识青年跟着笑。
“赵有才——”
队长跃过去飞起一脚蹬在赵有才屁股上;赵有才轰然倒地。人们的笑声戈然而止。
这是1969年夏天。赵有才是我爷爷。
日期:2011-11-16 18:04:20
1969年我爷爷赵有才站在欢迎下乡知识青年的队列里乱拍手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三岁男孩的父亲。这个男孩正是我大爹赵满福。我爹赵满仓是在两年以后的1971秋天出生的。我爹赵满仓的出生让赵有才饱受意外之惊,喜是后来才有的。因为长出我爹的那粒种子不是在赵有才媳妇刘梅花的地里开花接果的,而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地接在了知识青年杨毓秀的土地上。也就是说对于赵有才来说,后来被他取名赵满仓的这个男婴当初是以屎盆子的身份来到他面前的。——我知道赵满仓是我爹,我这样说他并不对,可是客观事实确实是这样。因为这个屎盆子不只是扣在了赵有才的脑门子上,而是扣在了老赵家的脑门子上。
1970年,地里玉米胡子由浅黄转为焦黄的时候,赵有才彻底疯了,他满脸是血从秋收前最后一次批斗大会的批斗台子上坐了起来,嘿嘿笑着把头上东倒西歪的高帽子摘下来脖子里挂的大牌子摘下来,然后开始解上衣扣子,上衣脱下后,他站起来解开腰带……转着脑袋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注意他,他们都在情绪高涨地批斗一个富农,像是要吓他们一跳似的,他闭上发出嘿嘿笑声挂着血丝的嘴巴,静默了二十秒,仰起脸冲着天空发出一声怒吼,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同时两条手臂举到头顶上;所有人惊奇地转过脸来望向赵有才,包括那个正在接受批斗的富农,他一只眼睛睁不开了,另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了。他们半张着嘴巴,看见赵有才赤条条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全呈黑紫色……等台下的女人难为情地唔起脸来窃窃私语的时候,台上离赵有才最近的几个批斗者反应了过来,他们饿狼扑食一样扑向赵有才。赵有才没有再给他们机会,在他们手里的武装带即将到达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跃向空中,头朝下掉了下来;台下的人们呼叫着躲闪。
在我懂事后不久,听老一辈人讲赵有才这次自杀事件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他们说:赵有才往下掉时,就像一根巨大的鸡巴去日大地!
这话虽然听上去粗陋,但是其中不乏对赵有才的赞美之情。而在他们谈论这一天晚上选择吊死在柿子树上的那个富农的话里,我却听到了鄙夷之色。
日期:2011-11-17 19:27:37
赵有才没有死,脑袋还是先前的样子,倒是地球给他砸出了一个坑。——那是以前,如果是现在,赵有才肯定会爬起来在坑边写上一行字:赵有才到此一撞。也许赵有才真有这个想法,他爬在地上眼睛一翻一翻的说不定就是在想这个问题。不过追上来的几个人没有给他机会,他们在他载到在地的同时也跳下了批斗大会的会台,手里武装带流星锤一样百分百准确地击打在他裸露的肌肤上,直到赵有才脊背上屁股上大小腿上一片血肉模糊才停下来。这时候赵有才已经没有喊叫声了,他沉沉地爬在大地上就像爬在母亲怀里的婴儿一样安静地睡着了。
当打他的几个人喘韵了气,拽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上身提到空中的时候,他的嘴巴还紧紧贴着地面,仿佛舍不得松开地球的乳头。
批斗会还要进行,他们不能在赵有才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等得不耐烦的队长手向着院子一边的牛圈一挥,他们连抬带托把赵有才弄到门口,嘴里喊一、二、三,扔了进去。
我爷爷赵有才自杀未遂,还被扣上蔑视无产阶级政权破坏社会主义会台现行反革命的新帽子关进了牛棚。我奶奶刘梅花并不知道,她抱着四岁的儿子赵满福坐在家里门槛上等着她男人回来。每次赵有才被拉去批斗,她都这样坐在门槛上等他。这一天她等呀等呀……天黑了还不见赵有才身影,泪水刷一下流出了她的眼眶,她以为赵有才死了。
那个时候每天都有人受不了折磨寻了死,我也害怕有一天你会去死,就在你出门时坐到门槛上说:我等着你回来。
多年之后,我白发苍苍的奶奶说这话时满脸都是幸福的表情。我爷爷也是,他双眼深情地望着我奶奶。
要不是你,我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每次被打得受不了,我都想到过死,可是一想起你,想起她还坐在家里门槛上等着我,我……舍不下你啊!
那天我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想要想个办法才行,总这样下去,有一天肯定会辜负了你。你知道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装傻,希望有一天他们开批斗会的时候不再叫我,可是反而被打得更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怀疑我。我想你们不是怀疑我吗?今天我就给你们玩个真的,脑袋朝下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摔不死总能摔傻吧!
我以为你死了,心立马就凉了。我想你死了,我可怎么办?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不过有一点我心里清楚,那就是不能像咱娘一样跟着咱爹去了。咱娘烂好也做了半辈子地主婆,享了半辈子福,我呢,嫁给你的时候你连个穷光蛋都不如。再说还有咱儿子,我跟着你去了他可怎么办?
“还是先把你尸体找回来吧!”我对自己说。
屁股刚离开门槛我摔倒了,在门槛上坐了整整一天,两条腿早没有知觉了。
“娘——”满福叫我。
摔倒时他从我怀里掉到地上了。
“哎——”
我答应着伸手去地上摸他,两条胳膊木木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爬到我怀里我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娘,咋啦?”
“没事。去把灯点着,洋火在炕边上。小心,别摔了……”
你知道吗?黑暗里咱儿子在划火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像划在我心上一样。当洋火发出亮光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亮光了。
我拉着儿子的手出了院门,眼泪又掉了下来,外头一片黑暗,可到哪里去找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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