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11-18　14:30:52

　　我是后半夜醒来的，没有睁开眼睛之前我的脑子里混沌一片，睁开眼睛之后我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四周黑得金子掉到地上都看不见去捡。我不知道是自己大脑短路了，还以为到了阎王殿。阎王爷也太不是东西了，我想，来了也不说打个招呼。也许阎王爷还不知道，我又想，还是叫个小鬼过来去通报一声吧！
　　“……”
　　“……”
　　“……”
　　我心里想着要叫唤，脑子也在叫唤，可是耳朵连蚊子哼哼那么点大的声音也没听见。正在我在奇怪自己怎么哑巴了的时候，两只间隔三十公分鸡蛋大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叫来了吗？……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不是嘴巴哑巴了，而是耳朵聋了。
　　知道自己说的话只是自己听不见，不是别人听不见，我便不停地给那只鬼说话，说让它去给阎王爷通报一声，还说它要是忙得暂时顾不上我或者在睡觉不能来就给我点一个灯。
　　“那个时候我以为你还不知道我死了，没有给我点长明灯，所以我在阎王殿里才啥也看不见。”我爷爷看着我奶奶说。
　　不管我怎么说，它就是不去传话，两只眼睛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像是打开了电灯开关，我脑子里一下子就清晰了。首先感觉到的是一个热乎乎粘啦吧唧的东西在我脸上弄过来弄过去，接着就感觉到了我身上火燎火燎的疼。

　　“知道为啥现在你每次往油锅里放鱼时我都躲得远远的吗？就是因为我清楚没有死透的鱼在冒着烟的油里挣扎时是啥滋味。”
　　浑身疼得又不敢动又想动，动了又后悔，不动又忍不住……真是生不如死呀！
　　知道自己还活着，我心里没有丝毫的激动，也没有丝毫的高兴，但是想到还能见到你，还有咱儿子，我身上的力气就来了。
　　鼻子里闻着亲切的热烘烘的骚臭味，我抬起两条胳膊，去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两只大眼睛，摸到两只坚硬的角，抓住一用劲我坐了起来。
　　知道吗，都说狗通人性，其实牛更通人性，只是它不像狗那样善于表达。
　　那头牛真好！我抓住它的角往起坐时，它一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反应，表现的要多沉稳有多沉稳。它要是猛地站起来，我肯定活不了了。牛圈里那么多牛，非把我踩成肉泥。

　　扶着牛脑袋在地上坐了一会，等身上疼劲过去了一点，我摸着牛身子往它肚子底下爬去，很顺利找到它的丨乳丨房，用力捏了一下，一股急流喷到我身上。这下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不是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被饿死感到高兴，而是为自己找到了吃的高兴。
　　“你知道为啥牛呀猪呀狗的嘴要长那么长吗？”突然我爷爷问我。想了半天我也没有想出来。
　　“为了吃奶方便！”
　　“你咋知道？”
日期：2011-11-18　17:46:19

　　“我深有体会啊！”
　　丨乳丨房找到了，里面也有奶，要爬上去吃了，我才知道我嘴巴不够长，反过来倒过去，我怎么试，嘴巴都含不到丨乳丨头。
　　“为啥？”

　　“脑袋碍事！”
　　那头牛是卧着的，大半个丨乳丨房都压在它身子底下。这时我真是急了，可又不敢把牛赶得站起来。
　　“猜我最后怎么吃到牛奶的？”
　　我摇摇头。
　　就在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那头牛自己竟然把两条腿分开了。
　　讲到这，我爷爷不讲了，他脸转向我奶奶嘿嘿嘿嘿笑起来。

　　“死东西，在孙子面前瞎说。”我奶奶红着脸骂我爷爷。
　　“宝又不懂事！”爷爷在我头上摸摸。
　　“爷爷，我不懂啥事？”
　　他们没有告诉我，还把我赶了出来。
　　长大后，经历了一些事情，想起当年我爷爷讲的这些话，我才知道他还真是个死东西！
日期：2011-11-19　22:23:47

　　1970年这天晚上，我奶奶刘梅花手牵她四岁的儿子赵满福站在我们家院子门前时， 眼睛里虽然流着泪，心里还滴着血，但是血管里流淌着的却不是懦弱，而是能顶起一片天的坚强。她不知道我爷爷赵有才没有死，还以为他也像那些忍受不了折磨的人一样，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的生命连同苦难，拴在一根裤腰带上，吊死在了柿子树下。她在心里想着一个又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脑袋都想大了也没想到我爷爷到底会去哪个僻静的地方。因为对于一个大山里的小村庄来说，僻静的地方实在太多了，热闹的地方倒是有限。

　　最后，我奶奶决定去生产队长家里去要人。
　　“不把人给我找回来和他拼了！”
　　“娘，你说啥？”
　　“狗娃，我送你去毓秀姨屋里呆一会好吗？”
　　“娘去哪？”
　　“娘去找你爹。”

　　我奶奶牵着儿子手回到屋里，黑暗中摸了把剪刀揣在怀里，然后往知识青年杨毓秀住的窑洞走去。知识青年住的院子和我家挨着，中间放着一些酸枣刺玉米杆之类的柴禾当院墙。因为那个院子比我家院子高了一米多，所以我们叫它上头院，他们叫我们底下院。
　　上头院一共有四个窑洞，中间两个差不多一样大，两边两个差不多一样小。这四个窑洞原来住着一大家子人，知识青年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眼睛瞎了的老奶奶，其他人都让日本鬼子杀死了，她眼睛就是哭他们哭瞎的。我没有见过这个老奶奶的样子，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奶奶一个人住东边第二个窑洞，知识青年男左女右，住西边两个。他们五个人是一起来的，离开的时候却有前有后，到我奶奶来送她儿子的这天夜晚，走了两个，还剩三个。他们分别是杨毓秀、另外两个男的，要是后面有他们的故事我再告诉大家。
　　我奶奶一路预想着和生产队长拼命的情景进了上头院院门，抬起头看见三个窑洞里都是黑的，瞎眼老奶奶不点灯很正常，三个知识青年也不点灯让她觉得奇怪。

　　“毓秀——毓秀——”
　　我奶奶叫了两声没人答应。
　　“毓秀——毓秀——”
　　我奶奶叫着走到毓秀住的窑洞门口，伸手正要推门，门猛然打开，黑暗里窜出一个人……
日期：2011-11-20　20:33:27

　　第五章
　　三天后，他们把我爷爷赵有才从牛圈里弄出来，相信他是真的疯了。因为赵有才不但浑身粘满牛粪，还像一个不愿意离开母亲的小孩一样哭喊着冲着一头母牛叫娘。
　　到了院子里，他们扔掉手里把赵有才叉出来的棍子，拍去手上的尘土，看着躺在地上的赵有才接下来是什么反应，以便决定下一步怎么处置他。
　　赵有才在地上躺了一会，闭起哇哇大哭的嘴巴，睁开装满泪水的眼睛，猛然像一个点着火的二踢脚炮仗一样跳起来，然后冲着被吓了一跳的他们哈哈大笑起来。没等他们有所反应，赵有才又躺到地上，故伎重演。做到第三次，见他们不再有害怕的表现，他坐下去没有再跳起来，低下头自顾自地扣起了粘在两腿间的干牛粪。这时他身上结了痂的伤口全裂开了，血像眼泪一样从里面往外流，看得他们浑身都觉得疼，而赵有才就像不知道一样。

　　一直背着手在远处看的生产队长皱了皱眉头，对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说了一句“去叫刘梅花把他领回去吧！”，就背着手走出了院子。
　　就这样我爷爷赵有才的苦难结束了，他的身影在以后的批斗大会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月，身上伤口上的痂全部退掉后，我爷爷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就完全是一个疯子的形象了。此后的每一天傍晚，全村人都能听见我奶奶刘梅花呼唤他回家的声音，直到文化***结束。当人们意识到好长时间没有听见刘梅花呼唤赵有才的声音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赵有才的身影天天出现在自己家的自留地里。在之后的好几年，我爷爷赵有才都用一句话应答他们所有的话。

　　“嘿嘿，庄稼。吃！”他说。
　　1971年，秋天的一个上午，赵有才正在太阳地里睡觉，一声长长的惨叫声把他惊醒了，他爬起来看看四周没有人，便站起来向发出惨叫声的地方走去。
　　声音指引着赵有才走到一个被人废弃的院子里便戛然而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婴儿响亮的哭声。
　　“听着像有人在生孩子。谁会在这生孩子？”
　　赵有才顺着哭声往前走了几步，犹豫了，不管是谁在里面生孩子，肯定是女人，他一个大男人走进去显然不合适。
　　“还是去叫一个女人来。”
　　赵有才回头走了几步，又犹豫了，他想起了自己是个疯子，这会全村人都在地里收秋，不管去叫谁都会被人们看见。
　　容不得太久的考虑，赵有才大步向传出婴儿哭声的窑洞走去。
　　“反正我是一个疯子。”
　　走到窑门口，赵有才害怕了。这个窑洞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塌了，听说住在里面的人也砸死了，并且尸体没有刨出来。里面的情况他倒依稀记得，窑洞不是从正顶上塌的，而是从左边侧顶掉下来一大坯土。也就是说这个窑洞只塌了一半，从右侧还能进去。
　　那个院子就在上头院南边，中间隔着不大一片长满荆条丛和杂草的土崖。赵有才小时候去钻那个塌了一半的窑洞玩，被他爹狠狠打了一顿屁股。我小时候，那个窑洞口已经被人用石头封死了，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能见到有人对着窑门烧纸。
　　二三十年日晒雨淋，窑洞上的木头门窗早已腐朽的不见踪迹，石头砖头砌起来的部分歪歪斜斜的残存着。
　　赵有才侧过头，屏息静气听了好大一会，确定是婴儿的声音，这会哭得已经没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