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公路的景色，水一样流畅。一路上，有斑鸠在看不见的地方咕咕地叫，六莲的心里，像也有鸟儿在叫。这样子去赶集，倒不像是赶集了，有点儿像在海口一个人去逛街。以往赶集，都有目的，不是要买肉买菜，就是把家中养的树苗拿去卖。可是今天，她什么“任务”也没有。还有就是，以前去赶集，都是和村里的女伴美芬和亚娟一同去。三姐妹，就是三只布谷鸟，唧唧喳喳地吵一路。她们走在路上，是绿荫帷幕上的一道景；到了镇上，就是后生仔眼里的偶像了……六莲这样走着，就在心里笑自己，碰了鬼了！睡了懒觉，又没事跑来赶集，一个早上，竟做了两件破天荒的事。

　　走了一路，不断有摩托车、自行车和摇摇晃晃的“三脚猫”超过她。驾车的全是村里人，熟头熟脸，不分老幼都跟她打招呼。空山里，那亲热的声音，听起来像有回音，脆生生的。六莲心中高兴，答应起来，也是脆生生的。有的后生仔，便停下了摩托车，讨好地邀她坐上后座去，六莲都是一笑谢绝了。她觉得，这个早上，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走路，就最好了。钱就攥在手心里，想买点儿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可是手心里那种痒酥酥的感觉，有多好！这条路，不知走过了几千几百遍了，可是今天为何感觉这样不同？能听到斑鸠叫，能闻到满山草木的新鲜气味，这就是过节的感觉吧？拿树枝打一下栓在路边的老牛，跳起来揪一枝山稔果来吃，这就是最开心的游戏吧？这样的好心情，是从哪里来的呢？六莲好像明白，又好像糊里糊涂。反正她的心，就像路边的簕杜鹃，红红地烧起来了。

　　（待续）
　　日期：2011-11-02　08:52:57
　　沿着乡间公路走，走了六、七里路，前头便是下田镇了。这镇子，只是乡间一个平常小镇，镇中央仅有十字街一条，却是此地唯一的热闹去处。镇子的人家不足两百户，商铺倒排开了六、七十家。每逢集日，从大清早开始，就是热热闹闹的一个节日，乡人从各村庄赶过来，山间道上，人车络绎。他们用草兜背了土产、禽蛋，要去卖给商家。脱手这些农产品，是为了换一点现钱到手，到收市的时候，再顺手买些菜蔬、打两张彩票回家去。

　　下田镇四乡的一些农人，还有个好习惯，闲来无事就在房前屋后栽些树苗，譬如木麻黄、莲雾、石榴、荔枝之类，仔细地伺候好，赶集时候就拔了树苗来卖。别的人，也就顺手买上几株回家，种在坡上塘边。如此年复一年，满山就是绿树成荫了。农人们做这个，没有功利心，树苗也值不了几个钱，但他们认定，这就是功德无量的事。
　　本地的人，决不会让大而无当的目标压垮自己，他们小心地保护好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便乐天知命了。来赶集的乡民，有的不买也不卖，但逢集必到，图的就是个兴致。在这远离都市的荒僻地，农家生活仅只有劳作，单调得像白水。电视收不到，电影更是稀罕，唯有这喧闹的集市，能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蓬勃、世界的阔大。
　　镇上的茶店，一早就开了茶座，从店堂内一直摆到马路边。街旁，有一株百年的山枇杷树，冠盖横出，遮天蔽日，树下就是本镇的高朋满座。乡人们肩扛树苗，带着清晨露水，往这里走；镇上居民拿着报纸、提着刚买的菜蔬，也往这里走。两股人流，就在这里汇合。人们隔着老远，就彼此大声夸张地寒暄，然后坐下来，头凑着头地密谈。那些茶座，是千年不变的随和、适意。木桌上，浸了不知有多少垢腻，杯具也多有残损，但没人在乎这个。一轮早茶，仿佛就是一次重要的仪式，有密不可宣的使命，甚至干脆就是人生意义之所在。当年的后生仔，就是在这里坐老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有谁会去认真清点那些逝去的日子呢？只要太阳一照，便都有了初生的心情。热带的季候，给了农人这样的优惠，每天都可以体会到万物萌发的早春。

　　众人在这里，喝的不过是一壶本地咖啡，吃的不过是小店做的油攒子、莲蓉包，平淡无奇，不事奢华。到这里来，只为了能找到几张熟面孔，只是喜欢贴近一种乡谊的气氛。在半日里，他们交流的，是彩票数码的组合，是谷物菜蔬的价格，是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抵达的阿拉伯海湾。没有人怀疑这种交流的必要性，而恰恰因了这种碰头碰脑，镇上人与乡下人便泯去了身份界限，成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每隔天一次的聚合，便是他们精神生活的酒酿。

　　此时，若有人能登上十字街商铺的二楼，推窗看去，那景象简直动人心魄——十字街的半条街，摆开了长龙似的摩托车；另半条街，则是长龙似的街边摊子，撑起红蓝黄绿的遮阳凉棚。石板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沿街看去，果蔬、谷米、禽蛋、海产、饲料、日杂，无不齐备，给灰白的小镇，带来了斑斓五色。较为敬业的摊主，还放起了音响来促销，声浪喧阗，几近狂热。

　　这样一个充满尘嚣的小世界，曾是六莲小时候心目中的大世界。在这里，她尝过最甜的甘蔗，担过最重的担子。童年的苦乐，就混合在十字街雨后的泥泞里。直到在省城念了两年中学后，这个大世界，在六莲眼中才褪去了色彩。六莲后来对于这集市，甚至有些鄙视了，她不喜欢这样子没有品位的杂乱。只不过这乡间，只有在下田镇，才有这种市井的喧嚣，能使她联想到车水马龙的城市。今天，她不想呆在家里，就是想来集市逛一逛。

　　（待续）
　　日期：2011-11-02　08:54:05
　　6、同学
　　六莲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一边往那些摊子上打量。各种护肤品、化妆品真不少，价钱也便宜，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货。在一个摊子上，她拿起了一瓶洗发水，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再说，直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要给自己买什么。那摊主是个外省汉子，见六莲迟疑，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小妹啊，我还能骗你么？这怎么能假？”六莲就忍住笑，望望那汉子——你为何就不能骗我呢？那汉子又拼命地拍胸脯。拍吧！你就拍吧！六莲心里更怀疑了，嘴巴一撅，走开了。

　　一条街走到底，只给老爸买了一包茶叶、一只暖胃用的草药袋。不大一忽儿，她觉得这人气也太重浊啦，熏得人头昏昏的，于是便挤出人群，站在屋檐下，拉开一点儿领口来透气。心里正在焦燥时，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音乐，震得耳朵眼都痛。那音乐，是一把小唢呐在吹，吹得喜气洋洋的，就是“哥哥在岸上走”的那个调调儿。六莲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一块大得吓人的广告板，就立在自己身后，上面印着一个大美女，跟真人一样大小。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影楼，正在做促销。就在这时候，玻璃门打开了，出来了一个穿粉红套装的小妹，样子很时尚，一脸的浓妆，画得稍稍有些过分。这位浓妆小妹，站在石阶上，有节奏地拍着手，一边拍，一边念念有词，是在招揽客人呢。六莲觉得这个小妹，好眼熟。仔细一看，天哪！六莲忍不住笑起来——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