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芬见到熟人，也欢喜得张了大嘴笑，拉住六莲的手直摇。六莲捣了她几下，嗔怪道：“你这鬼头，怎的不声不响就出来打工？”美芬连忙解释说：“店老板是亲戚，喊我来帮忙，只管饭，没有工资领的。”六莲不解，便问：“呀？怎么是白白干活儿？”美芬压低声音说：“怕的甚？做熟了手，我就去海口。”说着便把六莲拉到屋内，在沙发上坐下。六莲抬头看看，店堂四壁上，是新刷的漆，光亮得连苍蝇都站不稳。墙上挂着时髦照片，都是盛装华服，好是好，但就是看起来别扭。假设下田镇人穿上了巴黎时装，也就是那种样子。她再打量美芬，相貌其实一点儿都没变，嘴还是大，但一化妆，便不同了，成了一种硬生生的美。于是，就笑道：“看你，漂亮多了，将来到了海口，要迷死一条街的帅哥了。”美芬就扬起眉毛，反唇相讥道：“哪能跟你比，谁有你一双勾人的眼？你跑来这市上，只怕路头到路尾，年轻仔个个都要回头！”六莲便嗔道：“去！你才是美女，是大嘴的，嘴大吃四方！”说着，两人就乱捶，笑作一团。美芬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拣了一把梳子，给她拢了拢头，说：“看看吧，是不是美女？”六莲看看镜中的自己，眼睛清亮，胸脯挺挺，心里不免得意。忽然间，她心里一动——知道今天该为自己买点儿什么了！

　　从美芬那里出来，六莲去了以前常去的百货店，买了粉扑、眉笔和口红。这些东西，以前她都有，但只用了两回，便觉得没趣儿——画给谁看呢？于是就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今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突然迈过了一个槛儿，举止仪表都要不同了，应该是个漂亮女人了，就像广告牌上的那个靓女子。为什么突然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想不清缘由。东西买齐之后，六莲意犹未尽，又左挑右选，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发卡，这才满足了。从百货店出来，一不留神，迎面又碰上一个熟人阎槐树。六莲于是在心里嘀咕：下田镇这个小世界，真是小得很哪！

　　（待续）
　　日期：2011-11-02　14:33:29
　　阎槐树是她在镇中学读初一那时候的同学，比六莲早两届。六莲念初一，他念初三。这位后生仔，是个文艺积极分子，学校那时候搞汇演，曾经辅导过六莲演节目，所以跟六莲也算比较熟。槐树的爸爸老阎，是镇上的干部，因为贪吃，把酒楼当做了自家的厨灶，每日呼朋引类，吃起来没个完，又只打欠条不给钱，所以口碑不大好，农人们都叫他“阎王爷”，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槐树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听说去外面打工了。后来六莲到海口去借读，就再也没见过他。

　　槐树这名字，很有点儿怪，谁看了都会过目不忘，那是因为阎家小仔出生那会儿，父母觉得他命贱，担心他活不长，就按本地风俗，用了“寄名”的法子来取名。这寄名，可以寄附给一棵树、一口井，一条河，或者一块石头，总之是天长日久也不死的那种，图个长命百岁的意头。他家门外，有一株黄槐树，枝叶繁盛，这就是阎槐树的“树图腾”了。给小仔取名“槐树”，是希冀着，日后血脉要旺盛，不要凋零。不过，等到老阎升到镇上当干部以后，阎家就红红火火起来，槐树的命，也就一点儿也不贱了。

　　多年不见，槐树的变化很大，从一个倜傥少年，变成了一位小小绅士——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唇上生了点儿短胡须，就只是脸上的白净一如既往，可见并没做什么苦活儿。撞见了六莲，他先是一惊，辨认了片刻，才又一喜，伸出手来像要握手，一犹豫，却又缩了回去。
　　六莲见了他，当然也高兴，可是刚寒暄了几句，槐树不知为何就脸红了。六莲急着要回家，见他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说，便要走。槐树就嗫嚅着说：“等等！”一只手在衣袋里乱掏，掏来掏去，最后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了六莲。六莲看看，哦呀！原来槐树果然有了小小的“成功”，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名片上的头衔是“经理”。这下六莲吃惊了，心想小帅哥也能做得了这个？嘴里便“啧啧”了两声，算是恭喜了。槐树赤红着脸说：“毕了业，才懂老同学的好，你要常和我联系才好。”六莲心说：联系什么？我家里能叫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锅了。但嘴上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只是说：“你如今是经理了，我还是一个农村人，矮狗就不趴高灶啦！”槐树就笑，也不言语，只盯着六莲看，一副很怜惜的样子。六莲看看不大对头，连忙告辞：“不聊了，我要回去做午饭。”两人就说了再见，分开了。六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看，见槐树还在当街呆立着，朝这个方向望呢。六莲便在心中哂笑：“这人！”不觉就起了轻蔑的心，把手心里那张名片揉成一团，一松手，便丢掉了。

　　六莲赶这个集，赶得心满意足，回家的脚步便格外轻快。一路上，唱起当红歌星李玟的歌子，更觉得诸事顺遂。半路上，鳖场主管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招呼着要搭她一起走。六莲应了，侧身坐上后座，一边就开玩笑地问：“郭主管，养鳖辛苦呀，去买催肥素了么？”小郭说：“哪里？你当鳖苗是猪苗，那催不肥的！我去不是为了鳖，是为了人。天热，我怕白助理胃口不大好，去买点新鲜海甘鱼，加上油泼辣子烧，好下饭。”

　　哦，想不到，真想不到！这样突如其来地提到白助理！六莲心头一阵乒砰乱跳，白……这个人，他的眼睛，是那样清澈。以前，她从没见过人的眼睛会那么清澈。六莲朦朦胧胧意识到，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集，是跟昨晚见到的白助理有关。是的，肯定有关系——在他面前，自己决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里人。
　　摩托驶下了岭，远远地就看见了鳖场。此刻，也许那人……就在那一排白房子里吧？六莲的心里，不禁涌起了一股温情。她又想唱个什么歌子来给自己听，这样，才像是能与此时的心情相配。前面郭主管哇哩哇啦的，在聊他的养鳖经，也不管后面的人能不能听清。六莲当然什么也听不见，她在心里唱着歌呢。可是过了一忽儿，她又恨恨地想：为什么昨晚上初次见到那人时，自己竟会那么随随便便的——太傻了呀！

　　（待续）
　　日期：2011-11-02　19:21:12
　　7、村官
　　吴老伯的老屋前，有一口五亩方圆的莲塘。入夏，便有荷花亭亭而立，白里透红，灼灼耀眼。风一吹过，半塘的圆圆荷叶，就像浪头那样起伏翻滚，看了使人心情好。这样一口塘，清清之水是从何处来的？原来，这村子里，有一条横贯全村的青石渠，引来了附近的山泉水，细水长流，蜿蜒入塘，这就是不竭的活水了。即使是在旱年里，这口塘，也决不会见底的。莲塘村，就是因这口好塘而得名。这地方，便是吴老伯的安身之地。从他下乡的那年起，斗转星移，花开花落，都快三十年过去了，莲塘村的这块山水、它的物候与人情，全都融进了老伯的血脉，让他心如止水，不急不躁。

　　莲塘有好水，周围的草木也就葳蕤，枝枝蔓蔓的，把个老屋前后罩得密不透风。这老屋，也就与整个村子隔了开来。平素偶然也有邻人前来走动，吴老伯却是不大进村，村中若有公事或开会，他就打发六莲去。天长日久，他与邻人也就既无纠纷，也不亲密。鳖有鳖路，龟有龟路，各不相误。这样，老伯便成了一个纯正的农人，靠力气吃饭；又像个隐士，独往独来，没有平常农人之间的那种环环相扣。

　　这天夜饭之前，六莲还在灶房忙碌。吴老伯走下后廊，抬头望望日影，见时候还早，便先吃了一阵水烟过瘾，然后在屋前的平场上坐下，趁着光线还好，拿了削好的竹篾，编起畚箕来。这一手编制竹器的活儿，是他早年间向农人们学的，多年也不弃。如今的农家，其实很少有人用竹器了，编筐编箩这种活计，在吴老伯这里，就如同别人下围棋，仅是一种消遣而已。小黄狗起初还在他身边跳，后来看见有一只蝴蝶飞落，狗儿就顽皮了，一边扑蝶，一边追到了后园去。不大工夫，小黄狗又跑回来，一声声地急吠。吴老伯抬了头，瞧见浓荫夹道的村路上，有人赤着膊、披着件白衬衫走了过来，木屐声噗托噗托的，不紧不慢。到老伯这儿来的客人不多，一看那身形，就知来人是队长霍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