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姓是村中大姓，明朝时曾有一位祖先，官居礼部侍郎。数百年来，霍家人丁繁衍，仅莲塘这一村，就有十余户。霍半火刚落生时，他的老父偷偷请人算过，说这个仔，命是好命，只遗憾命中缺一点点“火”，于是老父就为他取名叫“半火”。但“霍半火”这三字，喊起来拗嘴，喊不顺。渐渐地，在村民嘴上就缩减成了“霍半”。莲塘是个自然村，散散落落，人家有三十户还多，前些年，民选了霍半来管事，那官衔，是村民小组的组长，直接听村委会的招呼。不过，农人们对于“组长”这官名，不大感冒，觉得不够威风，就仍按当年的习惯，唤做“队长”。这队长，怕是天底下最小的官了，基本是尽义务，但毕竟有荣耀在，倘若是贪利之徒，也可得到一些不能摆上台面的好处。

　　见霍队长叼着烟慢慢走来，吴老伯没有起身，手里活计也没停，只是招呼了一声，请霍半坐，又高声唤六莲沏茶来。这位霍半，三十五、六年纪，脸孔黑瘦，样子鲁钝，可眼神里又有狡猾，一看便知，是在外面闯荡过的角色。喝完六莲上的茶，霍半咂咂嘴，赞了一句：“好茶！”便单刀直入，说起了正事，“我来么，是为收香蕉的事。”吴老伯停住手，不免有些疑惑：“我地里种的蕉，不是还早么？”霍半就笑了，说：“是东北客商有话说。”吴老伯便拿眼睛盯住了他。

　　（待续）
　　日期：2011-11-02　19:22:12
　　霍半说的东北客商，其实并不是东北人，而是县上一个水果批发商，专门做往大连去的长途贩运，以往为了收香蕉，也常到莲塘这儿走一走。农人们对他，有些敬佩，因为他敢去那冰天雪地的北方，也不怕冷死，于是，索性就称他是“东北客商”。霍半说：“东北客商年年来收蕉，这生意在，人情也就在。你明年，不要把蕉给别人了，他那一边，一定会关照你。”吴老伯听了，就低下头继续编篾，忙了一忽儿，才说：“霍半，你是来做说客？”霍半笑着说：“就算是吧。”老伯便说：“我们农民，靠天吃饭，香蕉价钱从来一年一变化，要是跌到两三角钱，他又怎样关照？”霍半像是很有同感，叹了口气道：“是啊！收成好，卖不起价钱，那也是不行，喂猪都无人要。我们这农民呀，不好活，十赌九个死！”吴老伯就放下了活计，抄起水烟筒来吃烟，一面就说：“你是什么人，也配说这话？你总是好活的，给那个东北客商，牵了不知有多少红线？傻瓜也知道，他少不了要酬劳你。不然，你一个队长，怎会给老板当起了马仔？”霍半听了，便有些急：“不能那样说的！我这小拇指的队长，屁大的权力，可是总有些事情你要去管。两公婆吵架，不能不去劝吧？政府开会，不能不去听吧？单是这摩托车油钱，都赔不起！只拿几十块钱补贴，连两包烟钱都不够，若不小小地弄一点，难道让我霍半吃白水煮青菜？”说罢，他摸出一包“红塔山”香烟，拈出一支来，放在鼻孔底下嗅。老伯看看他说：“我看你，是做了皇帝还想成仙。这小小地弄一点，就够我们刨土的吃饱肚子了。你看你，吸的什么烟？用的什么手机？住的又是什么房子？何必又喊穷！”霍半说：“伯爹哟，你开玩笑啰，我算什么哟？伯爹当年风光的时候，我还是个光屁股仔哩。你那时候，是真正的风光！我现在这个队长，上有领导，下有乡亲，东边也是佛，西边也是佛，全都惹不得！什么官儿？就是个‘三夹板’么！”老伯一笑。说：“你这就不老实啰！做了这队长，还不知足么？难道不是‘鸡肥脚也香’？看看你一族的人，都跟着沾了光，哪个不是包的好田好塘？”霍半说：“哪里！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我们霍家，也有穷得掉底的。”老伯大笑道：“原来你也知道！穷亲戚，你就要多帮么。乡里乡亲，都好了才好，不要独吞。”霍半便说：“急不得，这要分阶段。初级阶段么，我一个人，生不出三头六臂来。”说完他打个哈哈，就作势要走，“好了，不说了。今日这事，我算跟你打过招呼了。”吴老伯便起身送客，笑笑说：“你就是心急，煮虾都等不得红，就想吃。我看，每年怎样，先就怎样吧。”

　　（待续）
　　日期：2011-11-03　08:05:20
　　霍半正要走，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敛起了笑容，咳嗽一下，说：“你家积欠的乡统筹、村提留，还有修路捐款，已经一千多了。如何弄？要想个办法。眼下各村经费紧张，镇上刚开过了会，最近就要清理积欠。”吴老伯便冷笑道：“你们这些人，只是想要钱！给国家交税，我没意见，可这杂七杂八的提留，是拿去给村委会用的，这又是什么道理？那村委，牛皮太大了，整日开着摩托乱转，为我们做了甚？你自己说。乡下，何苦养那么多官？没有鸡叫，不也照样天明？”霍半说：“话不要那么说，毕竟是要管一个村，难都难死了。村干部做工作，也是要吃饭的啰！”吴老伯就问：“工作？什么工作？一年要吃掉十五万招待费？我不懂了，这个村委会，莫非比联合国还硬气，工作，就是吃饭？”霍半连忙摇手：“不提那个，不提！镇政府要收的钱，总还是要交的。”老伯说：“交是可以，但要慢慢来，不要着急。你也不是不知，农民屁股朝天，在土里能刨出多少钱来？若要一下子交清，就该我吃白水煮青菜了。”霍半皱起眉说：“伯爹，你就是一个拖！我拿你老人家没办法，但是，钱可不是装进我口袋里的，莫要搞得镇上派工作组来，脸面上，就不大好看了。”吴老伯神色一变，狠狠剜了霍半一眼：“工作组？让他来么！钱没有，我有命一条。”霍半见话头不对，忙缓和了口气，说：“伯爹误会啰，误会！哪里就会强来？我们这里，出过娘子军的，连南霸天都一枪就死翘翘了，谁还敢到这里耍蛮横！”想了想，又说，“欠就欠吧，拖一年算一年。可是镇上最近有规定，欠款户，就不能打结婚证啰，这样结婚生了仔，也是黑户口……你家的女仔六莲，有几年也要嫁人了啵？”吴老伯就淡淡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吧。”霍半呆了一呆，叹口气，说：“镇里要你们交，你们偏又不交。农村里这个事情，懊恼人呀！”说罢抖抖衣服，就要走。

　　六莲在廊上，望见队长要走，便起身打个招呼。霍半回头望望，打趣了一句：“哟！六莲姑娘，你是越发的漂亮了。好女仔呀！改日我做介绍人，给镇长去当儿媳。”六莲脸一红，便回嘴道：“我不要！镇长儿子，帅死了，留给你自家女仔吧。”霍半哈哈大笑，说：“我那女仔？还没有猫仔大。等到养大了，镇长也下台了。我老霍，没有那个福气呀！”说罢，便哼着小调，扬长而去。六莲关上门，鼻子哼了一声：“坐着牛屎，还不晓得臭！”老伯就笑：“死女仔，利嘴快舌的，莫要这样子不饶人么！”六莲就做个鬼脸：“阿爸，我是你教出来的！”

　　（待续）
　　日期：2011-11-03　12:29:11
　　8、野老
　　吴老伯不知在哪年得了一个体会：人生的适意不适意，就在每天黄昏的心情上。乡村的黄昏，有炊烟味，最悠闲自在了。活儿干完了，牛羊也回来了，小仔们叽叽喳喳，浑身筋骨可以完全放松。老伯望着树林后的霍半的背影，觉得这家伙一来，就扫了这个黄昏的兴。再坐下之后，只觉得腰酸背痛，忙叫六莲过来帮忙。他让六莲捏了一会儿肩膀，感觉好多了，便对六莲说：“俗话说，五十的肩、六十的腿。这半年来，肩膀越来越受不住力了，你老爸呀，是眼看就要熄火倒灶了！”六莲就急了：“阿爸，好好的么，哪里就能说老？再说，还有我在么。”老伯摇摇头，说：“女儿家，总要远走高飞的，我拉不住你。”六莲就说：“就算要远走高飞，也要养老爸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