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莲——那一段纠结的情爱与利益》
第9节

作者: 清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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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对话,在父女间不知进行过多少次了,差不多成为了一种仪式。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必会这样说,但他还是愿一遍遍地听到这样的承诺,多少遍也不够,好像是有一种人间至福,就隐蔽在这样的家常对话中。老伯满足地笑笑,说:“阿侬真是懂事了,知道将来要为阿爸养老。阿爸苦了半辈子,老来也无什么奢望,有一口粗茶淡饭就可。生生死死,平安就是好!侬呀,我们家穷,还是要俭省些,以后赶集,就不要给我买东西了。”六莲听了,就撒娇道:“买了你就用么,穷人也要过日子。侬孝敬阿爸的,就是不一样嘛。”听到这话,吴老伯心里一暖,看看六莲乖巧的样子,不由对女儿的今日感到歉疚。他想了想,便说:“其实我做田,不需要你帮多少忙,你书没读够,不甘心,这我知道。不然……明年你再去海口,读个中专,也不迟啵?”六莲便撇了撇嘴道:“老爸,你真是不懂外面的事,现在要念个学校,知道要多少钱么?”吴老伯皱起眉想想,也就无话。六莲又说:“阿爸,我们一起种田,不好吗?海口我去住过两年,知道了有多么好,也就满足了,总要好过从来没去过。”吴老伯说:“可你总归是……”迟疑了一下,他便突然缄口,不再往下说了。

  父女俩又拉了一阵儿家常,六莲便说该吃饭了。天光终于暗下来,东西已看不大清了,吴老伯就收了竹篾子,进堂屋去吃饭。吃罢饭,又坐在廊下乘凉。农历六月渐尽,天气已不大有雨,日落后暑热顿消。莲塘里的青蛙也喜欢清凉,叫得欢天喜地。坐在后廊上,隐约可闻六莲在灶房里刷锅洗碗,哼着“快乐老家”的歌子——是啊!这老屋,就是家,是他后半生的命运所系。吴老伯在心里叹:想不到,这辈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

  (待续)
  日期:2011-11-03 20:16:11
  他在年轻时喜好读书,古今中外的书籍,只顾杂览,光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最忘不了的唐诗,就是“把酒话桑麻”、“穷巷牛羊归”那一类抱朴见素的句子。不曾想,那样的蓑笠翁生涯,今朝都到了眼前来。年轻时候,他曾把人生设想了一千种可能,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记得那时意气正盛,觉得人活着就是带有一种使命的,心里装的东西大而无当,神往的是所谓金戈铁马,庸常事全不在心上,连头发长过颈也不屑于去剪,少年轻狂啊!那些事,如今已不能再回想了,抱负全成了泡影,这不是蹉跎是什么?活了半辈子,他悟到的只是一个“真理”——人生就如同李白磨针,但不是像少年李白那样要磨得尖利,而是要磨得圆钝。何时把心头的不平之气磨钝了,也就告了个圆满。

  坐在廊下,耳听小儿女无邪的歌声,吴老伯心中感慨。想想时光也快,自打返回海南乡村,二十多年光阴一晃而过。这其间,父母相继过世,兄弟姊妹都疏远了。珠江河、上下九、多宝路、沙面街……那老广州的草草木木,早成了儿时邈远的记忆。世事无常,漂流到孑然一身,只有在这莲塘村,才有他一个栖身之处。
  记得那年在海口长途汽车站,那位神色凄惶的小妇人,认定他是个善心人,把六莲塞给他,托他照管片刻。之后,却一去不复返了。可怜那包裹中的婴孩,尚未满岁的模样儿,又病着,像个睁不开眼的孱弱猫仔。他心里一软,就把她收养下来了,并无什么特别了不得的动机。如今的六莲,已是出落得水灵灵地,能担得起家务,懂得嘘寒问暖,纵不是自己的血脉,不也是至真至淳的天伦之乐么?他常想,天道还算仁厚吧,才给了自己这样的补偿。这小女子,是他老吴在世间的唯一依傍,这亲情,抵得过血缘了!

  老吴阅历多了,知道“情”字就是一个悲悯心。当年他接到家来供养的阿婆,他也曾当做了至亲的老母。阿婆是民国时乐会县那边的人,当年日本兵占了海南岛,一次因歹人挟嫌报复,谎称有“抗日份子”,鬼子便发了淫威,围住阿婆的村,烧死村民和过路者四百余口,老幼一个不留。阿婆那时还是个姑娘,那几天为躲日本兵抓慰安妇,正藏在野外树林里,全村人里,才侥幸活下来这一口。眼看村里烈焰腾起,哭声震天,阿婆想冲回去救亲人,却又不敢,受了大惊吓,后来就有些疯癫,从此四处漂流,做些杂活儿,一直也未嫁。最后,流落到了邻村住下。老吴到这里插队那年,阿婆的年纪也不过才五十几,脸孔却一如老树枯皮。她单门独户,一人煮饭一人吃,甚是孤苦。老吴那时就心有不忍,却无力援手,只能常跑去邻村,帮老人担水。

  那年老吴抱回六莲后,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做活儿,就决定抚养阿婆。一人变成三人,穷则穷矣,总还是胜过孤身冷灶。没过几年,农村起了大变化,处处在闹分田。海南岛地处僻远,大概是全国最后分田到户的地方之一,那晚上听到了广播,老吴想着,终于能有了自家的田了,可以自由地种这种那,这不是梦么?一老一少,也可以跟着自己享福了。至于一家能分多少田,自己该种些什么,各种多少,就这样空想着,也足够让人醉的,他竟兴奋得一夜没睡。想不到,后来也有后来的问题。农人们的命,是注定了的,总要苦早苦晚地做才行。

  (待续)
  日期:2011-11-04 08:37:25
  吴老伯手抚着肩膀,叹息一声,又想起了几天前认识的白助理。从那后生仔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有过的书生意气,那是一种从未受过大折损的安泰与自信。当年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老吴,十之八九会像那后生一样,做个书生。迈出大学门之后,或是从政,或是教书,或是做商贾,混到现在,无论如何是个体面之人了。谁能说得清楚:人在年轻时的那几步,为何就会走错呢?错得无法挽回。

  他那时候看古书,知道人有“仓中鼠”和“厕中鼠”的分野,原以为是志向不同所致。可是他年轻时,志向不可谓不高,最终却折了翼,可见运势还是比人强。到得知天命之年,他终于懂得了:天命确乎不可违——他之生,就是要为一个女人而跌倒,然后再送走一个女人、养大一个女人。生命是女人所孕育,他这都是为了还报吧。人间的恩与怨,他都尝了个饱,这算不了什么“失败”。眼前龙眼树下的日月,不是很安泰么?

  想到此,吴老伯胸中,似乎又涌出年轻时的豪气,觉得那深蓝色的夜空,益发高远,连自己也仿佛高大起来。于是起了身,回屋里去翻箱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用布拭净了,贴了一块纸片做笛膜儿,坐在廊下吹了起来。那曲调是古老的《苏武牧羊》,听起来,苍凉到了人的骨髓里。
  吴老伯年轻时因要分担沉重的家务,不能像同学那样五湖四海去“大串连”,足迹从没越过韶关以北,因此就从没见过雪。可是苏武在“北海”边苦撑十九年的故事,他倒是在连环画上看过的,终生难忘。下乡后,跟农人学会了这个曲子,就从心底里喜欢。这时六莲已从灶前过来,伏在栏杆上,以手支颐,正朝屋前的池塘痴痴地望着。吴老伯看着女儿,不由得两眼润湿,英雄气顿时化做一腔柔情。一霎时,笛里关山,连绵万里,有多少沧桑,在这个夜里荡漾开来……

  (待续)
  日期:2011-11-04 08:38:11
  9、小贼
  坐落在莲塘村一角的鳖场,显然是乡间的一个异数。它院门旁办公兼住宿的小楼,还有那院墙边的炮楼,都粉刷成了白色。这颜色,洁净到有点儿刺目,与村中的黑墙瓦屋挨近,色调很犯冲,仿佛是故意在扬显霸气。鳖场与村庄,就这么对峙着,相望着,代表着两种观念。村民平常不大到这儿来,在他们眼中,鳖场就是城市的别动队,是城市的一只脚伸到自家门口来了。戴斗笠的农人走过,也注视它、指点它。在饭桌上,也把它墙内的风吹草动当做谈资,但只是敬而远之。无论谁来了,农人还是农人,饭总是要吃的。

  白若川来到此地不久,便遭遇了一场突然事件,领略了人们在吃饭问题上的不相容。乡人们也不都是淳朴之辈,草野里有些小人物,要向城市的腿脚挑战了。鳖场的一堵墙,本可以守住老板的利益,农人们一般不会来争。但穷乡僻壤里,也有另外一些人,对财富有不可遏制的觊觎之念,正因如此,鳖场的宁静也将就此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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