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半夜里，白若川熄了灯，正在半睡半醒间，忽听得院子里鼓噪起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异响，白若川十分机警，打起精神，匆忙披了衣，跑下炮楼去看。原来是几个偷鳖的小贼，刚翻墙过来，恰被巡夜的老金发现。老金发了威，追上去当场擒住一个。等到若川到了小楼，工人们正在审那小贼。老金赤了膊，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手拿一根粗粗的柴棍，正凶巴巴地问：“这团鱼王八，也是你们吃的？”那小贼，是下田镇上的烂仔，一个作奸犯科之人，却骨瘦如柴，见老金面相不善，吓的浑身筛糠：“小弟不敢，不敢呀！偷鳖，就是想换点钱。”老金愤然道：“老子不知流多少坨子汗，才能得两个毛毛钱，你还来老子嘴里夺食，是皮子痒了啵？”随着一声喝问，他甩动柴棍，砰地一声敲响桌脚。小贼被唬得腿一软，连声求饶。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阴沉着脸问：“想喝辣椒水么？”。小贼说：“哥哟，我吃不来辣椒。”老金又问：“听说过老虎凳么？”小贼瑟瑟发抖，说：“没有，是……花梨木的么？”老金接连发出两个威胁，竟然全部失效，又觉气又觉好笑，遂板起脸来喝道：“混帐！我问你，认不认识派出所所长？”小贼不由浑身一抖：“黄所长？认识认识。”老金便仰头笑道：“他老黄，须得认我做师傅！来，先让老子剐一剐你这身贼皮。”小贼见熬不过这一关，便杀猪似地叫起来：“当哥的呀，我上有八十老母吔……”老金跳起来，暴怒道：“你怎会有八十老母？欠打！”

　　（待续）
　　日期：2011-11-4 12:08:00
　　在昏黄的灯光下，鳖场诸人的面目，在若川看来，不知怎的就有些凶煞。他忽然想到小时跟父母去杭州游览，在灵隐寺看那有名的十八罗汉，也都是这副奇异的脸相。那时他就想过，罗汉们的神态，古时工匠们是对应着凡间的什么人塑成的呢？后来才渐渐地懂了——唯有生之烦愁，才可能磨砺出如此狰狞的相貌来。再看看身材单薄的小贼，若川又有些不忍，见老金几乎要动手了，忙上前拦住。回头便叫小郭：“还是绑了，送派出所吧。”小郭面露犹疑，说：“送派出所？充其量罚点款放人，回头他们又来偷。黄所长那里，我们倒欠下一个人情。我看，还是打一顿算了。”若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打不行！你为公司赚了钱，那老板会认账。你为公司打伤了人，那老板可就难得认账了。还是我来处理吧。”他返身回屋，叫老金起身，自己坐下，一指那小贼，问道：“你知错吗？”小贼忙点头，眼睛抡了一抡，见老金这煞星，居然也乖乖听这位白面书生的话，知道今朝躲过了一劫，便面露侥幸。若川接着就说：“你们这伙贼，在别处可以逞能，在这里就不见得行。听好，今天放走了你，以后就不要再来。莫怪我今天没跟你讲，我们弄你们，是杀鸡用牛刀，就是你们那老大，恐怕也……”后面的话，若川吞下了故意不说。屋内的气氛，一下就凝重了。小郭和工人，环立在若川身后，虎视眈眈。那小贼被吓到了，脸色如纸，低下头去，浑身筛糠样地抖。若川便一拍桌子；“放了！”老金喊了一声，将小贼扭到了院门口，揪着耳朵，又训了几句，就放走了。回得屋来，老金便问：“助理，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不来？”若川做个鬼脸，说：“我没法子，除非这鳖场关张。吓吓他们，他们总会少来几次。”老金拍拍额头，故作恍然大悟状，说：“哦呀，空城计！”引得众人爆笑。

　　深夜的一回“捉放曹”，令工人们兴奋，无人肯去再睡，都聚到伙房里议论。老金模仿着小贼，浑身筛糠，便乐不可支。笑过了一场之后，不免又觉得遗憾，老金便埋怨道：“白助理，你是菩萨心肠。今日便宜了那贼，那些鸟人既然没得手，就不会甘休。只你那一句话，我看吓不住。还不如依了郭主管，打他个皮开肉烂。不打，他不知马王爷几只眼！”若川听了，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靠在窗口吸烟。

　　（待续）
　　日期：2011-11-04　22:48:15
　　嘈杂半晌，工人们又张罗着煮夜宵吃，算是犒劳自己。各人一碗素面下肚，打个饱嗝，瞌睡虫便渐渐爬上了眼皮。有那两三人起了身，准备上楼去歇息。若川混迹在这群人里，觉得社会的三六九等，彼此间真是很少了解。出苦力的工人，缘何怒、缘何喜？他过去是从没体会的。如今来了这里，算是深入了民间，晓得了高高在上者有道，草根当中也有道。与草莽的阶层打交道，真好比《三国演义》里的斗智，那手法既原始又高明。

　　这样一想，脑海中便忽然一闪，急忙把小郭叫来，嘱咐了几句。小郭闻言，面容郑重起来，马上集合了众人听白助理布置。若川对众人说：“刚才老金说的，很有道理，看来我是低估了这些小贼。兵不厌诈，太讲礼义是不行，我们今晚，还是要防他们一手。”大家一听，面面相觑。唯有老金陡然起了精神，高声说：“助理你发个话，可不可以往死里捶的？只要公司肯担当，卸掉他一条腿，我也是敢的！”小郭喝斥了一句：“毛躁什么？先听布置么！”若川的态度不容置疑：“公司什么也不可能担当，法律上的事，当不得儿戏。打死打伤小贼都要自己去坐监。所以，只能把他们吓跑。”随即，众准备好各色武器，将那菜刀、铁锨、柴棍、锁链、锤头，尽数搜罗到手。若川命众人潜伏于院门之内，把所有电灯熄灭，只留大铁门上一盏孤灯。铁门并不上锁，只虚掩便是。小郭看了，便很担心：“他们能再来么？”若川问道：“看过《三国演义》么？”小郭说：“小人书看过。”若川便微微一笑：“以后找大书来看吧，我们今晚上是‘战宛城’呢，要关门打狗！”

　　待场内电灯一熄，登时伸手不见五指。人们这里那里，都屏息而伏，只待着贼人上钩。老金耐不得蚊子叮，拿一罐杀虫剂，不时在黑暗里四下乱喷。“伏兵”们嗅到这异样的香味，都直想打喷嚏，惹得小郭不住低声咒骂。
　　捱了个把小时，果然有几个黑影悄悄溜近。一人在前，用手推推门，见无动静，便斗着胆子钻了进来，后面一伙人鱼贯而入。众小贼见鳖场一片岑寂，个个踊跃，以为此番必定得手。贼子的身手也确乎了得，弯腰疾行，直奔鳖池而去。刚蹿出几步，只听得黑暗中小郭发一声喊，满场电灯骤然雪亮。“狗贼，哪里跑！”老金头发蓬松，状如狂狮，舞着菜刀一跃而起。众工人刀棍齐举，呐喊着便冲了上去。小郭趁机踢了一脚摩托车，防盗器猛可地就吱吱乱鸣，深夜里刺人耳鼓。小贼们哪见过这种阵势，早唬得魂飞魄散，掉头便逃，将带来的麻袋、水桶、刀具、绳索撒了一地。

　　(待续)
　　日期：2011-11-05　07:59:28
　　“死定了呀！”众贼发一声哀嚎，跌跌撞撞，蜂拥着挤出门去，有那跑得慢的，身上早挨了砖头无数。到了门外，立即往黑漆漆的四野里跑散了。工人们争相追出，在暗夜中叫骂了一阵，也就不再追赶了。小郭看着满院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大笑。待把贼人散落的物件收拣毕了，若川便吩咐仍将电灯熄掉，锁好铁门，只留一人照常值夜，其余人放心去睡。老金担心小贼还会再来。若川却说：“你放心，半个月内，我打保票不会有事。”然后又对小郭说，“黄所长那里，打点一下是免不了的，贼终究还是怕官家，所长自会有办法。若靠我们自己，怕是要夜夜防贼，折腾不起。”老金尚有余勇可贾，发牢骚道：“打又不让打，追又不让追，气闷得很！”若川说：“算了，他们也是为一口饭。”老金便把菜刀插在砧板上，恨恨有声：“我该发善心啵？我还想替他妹子备好嫁妆哩！”若川就有些恼：“好了！没事了就莫自找烦恼。”小郭也喝了一声：“都去睡觉！”

　　鳖场重归沉寂后，若川躺在炮楼板铺上，忽然感到力气全无。他体会到了，草根阶层的存活，很疲累。他们的郁闷，就在于最简单的欲望满足不了。跟老金这样的人讲善心应该如何，是过于奢侈了，还是把鳖场弄得更兴旺些，才是解脱众人之道。因此他只愿这鳖场，常年平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