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川觉得，这世界，真是越来越陌生了。商界对他来说，就好比是泥沼，前面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无法跨过去。好日子么，从来不是为他准备的，想靠劳劳碌碌发财，好比指望煮熟的稻谷能发芽，眼见得无望。若想学老板的样子，去江湖上玩空手道，骗贷款，那也不行；一是没那个胆量，二是过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自己是本份人，哪怕拿一分钱都要讲个来路。一提到使黑钱、赚黑钱，自己心里，底先就虚了，张不开嘴也伸不出手。所以今生今世，活着只为糊口，做什么“成功者”，想也不要想了。

　　听村童们的歌谣渐渐远去，若川忽然想起了那个黄昏，想起了村姑六莲。就是那个声音清亮亮的小女子，头一次把村童的歌谣念给他听的。那黄昏里脆脆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边，令人心里熨帖。还有那座老屋、那水烟的亮光、那只懂事的小黄狗，都让人心里安宁。偌大世界，到处充满焦虑，唯有在这小村里，能看到清清爽爽一个笑容，有清泉入喉的感觉。若川想，哪天真要找个时间，再去老屋看看才对。天地间，毕竟还是绿叶覆盖的地方多，在偌大的绿色版图上，看城市，才那么一点点大！自己在城市的高楼里苦苦地撑着，还不如农人们自在。想到这儿，六莲清亮亮的声音，又在近身处响起；眼前像有一塘盛开的白莲，正摇曳得欢……若川渐渐沉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脱口说出了两个字：“六莲！”

　　（六莲）
　　日期：2011-11-07　08:27:52
　　12、心事
　　农历六月末梢，在本地常会有连日的艳阳天，是农人做活儿的好季节。吴老伯一早就下了田，去伺候坪地上那几亩香蕉园了。六莲照旧留在家里做杂活儿。她屋前屋后地走动，像个当家的主妇，手脚麻利，一刻也不停。农人的家务杂活，粗砺中也带着些情趣，六莲从小做惯了，觉得这就是过日子的本底，并不以为琐碎。她先用剁烂煮熟的番薯，把笼中的鸡鸭喂了，放它们去树下自己觅食。接着，又从柴捆中挑出粗树枝，劈成尺长的柴棍，在房山下整整齐齐堆好。

　　六莲劈柴，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这东西，还是当年阿爸当知青时的旧物。往常黄昏乘凉时，不论六莲愿不愿意听，阿爸总爱摇着蒲扇，讲一讲古。他说起，早那个年代的下乡学生，年龄最大者，也不比六莲现在大多少，中学都还没读完，就懵里懵懂被赶到乡下。城里少年，不知乡下是甚样子，还以为是《西游记》里那副景象，遍地是史前洪荒呢。下乡前，阿爸那一群学生仔，凑钱去五金行买了这柄斧，想着要来劈山开路。自然，到后来弄明白了是笑话，不过这斧子倒也派上了用场。

　　这钢斧，是当年罕有的波兰进口货，经过特殊淬火，表面有一层“烤蓝”，太阳底下一照，有蓝幽幽的光，令人爱不释手。砍柴劈木，它是一件很顺手的利器，用了三十年光景，钢火不退。六莲今日里用着，仍是顺手得很。邻家有个后生仔——哥苗，对这柄斧子很欣赏，每次见六莲劈柴，都要呆立在院墙外，看上一小会儿。
　　劈完了柴，便可歇一口气了，六莲搬了小板凳，到门前场子上坐下。春日里打下的早稻谷子，有点儿潮，此时正摊开来晾。谷子亮亮的黄，小风无声地吹，门旁的几株鸡蛋花，也都静日生香。六莲一面轰赶着馋嘴的鸡苗，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刚才干活儿时，小黄狗一直很老实，只是蹲在那里看。现在六莲一闲下来，它就有了精神，蹿上六莲的膝头，闭目张嘴，做出一副讨好的样子。突然，小狗机警地嗅了嗅，跳下地去，朝远处连声吠叫——是有人来了。几株番石榴树遮住的小路上，远远响起一阵木屐声，是哥苗扛着他用泡沫塑料块做的独木舟，又要下鱼塘去了。这位哥苗，其实小仔们应该称他“苗哥”的，但按本地习惯，对兄长一类人物，就是这样颠倒过来叫的。

　　哥苗年纪有二十八、九了，因父亲老病，家境便赤贫，至今还没有讨上老婆。他很绝望，想到整日种稻谷，怕是到老死也发不起来；于是前些年去了外面打工。不过，打工打了没有多久，就又静悄悄地回了村来，还是务农。什么原因回来，乡人们也不甚清楚，总之是流年不利吧。
　　前年年底，哥苗狠了狠心，从信用社贷了小额贷款，向村委会交了抵押金，把一片人家不愿承包的大塘，包下来养鱼。包鱼塘是个发财的捷径，撒下鱼苗，等鱼够了斤两，就捞了去镇上卖，好的时候日进斗金。哥苗因为经验不足，鱼儿长得慢，收入还不丰厚，但总要强过种田很多。眼下他正为赚够聘新娘的彩礼钱而奋斗，天天忙得不知月升日落。为了攒起八千块钱的礼钱，可怜他吃了好多年的白水煮菜，人永远是黄黄瘦瘦的。六莲看见他，只觉得太可怜——如今的年轻仔，哪个不是天天去镇上吃茶、打桌球、飙摩托、搓麻将，晚上唱卡拉OK直到月偏西？小仔们只在农忙时，在家里伸手帮一下忙，谁也不会像他那样，牛一样地做活。年纪轻轻的，额上就起了老翁似的几条皱纹，像饱尝了多少风霜一般。

　　哥苗从树叶缝隙中看见六莲，就停下来问：“今年莲米熟了，怎不见你去大塘里玩？”六莲答道：“没有心思去。”哥苗就故意问：“你心思在哪里呢？”六莲答不出，便低头去摩挲小黄狗，片刻工夫才抬头，把眼睛亮亮地一瞪说：“想早点去做新娘子，免得人家心焦！”哥苗听了，知道是讽刺，却只闷闷地笑，并不当真：“贼女仔，说这样的话，我要去告诉伯爹！”六莲故意做了个害怕样子，接着就嘻嘻地笑。

　　（待续）
　　日期：2011-11-07　12:24:33
　　开这样尖刻的玩笑，瞧着哥苗讷讷地脸红，六莲并不以为有什么冒犯，反而很开心——这个好人，邻家哥哥，是不会真的生气的。玩笑开过了，她又问：“最近鱼养得好么？”哥苗便叹口气说：“比去年还差啰。”六莲诧异，便又问：“为什么呐？”哥苗说：“这个塘，地势低，不然怎么无人愿意包？田里农药哪、化肥哪、污水哪，最后还不是都渗到塘里去，把塘水都糟蹋了，鱼怎能养好！”六莲就有些急：“那怎么办？”哥苗掩饰不住沮丧，摇摇头说：“人衰了，出门都要踩牛屎！”六莲就鼓励他说：“莫灰心么，你去找霍队长，换个塘！”哥苗说：“找他？破庙里哪有好和尚？忍了算啦。”六莲有些愤然：“他们霍家，包的都是好塘，吃掉一锅汤，连骨头都不给人留！”哥苗说：“没得法哟！人家生下来，就是满手好牌呐。”六莲发愁地说：“塘不好，那不是要一直穷？”哥苗就苦笑：“穷，穷死了算！”六莲问道：“你为何不在外面打工，要跑回来？在外面闯，总强过在村里刨食吧？”哥苗脸色骤变，摆了一下手道：“妈的，打死也不打工了！”就踢踢踏踏地走了，小院恢复了寂静。六莲看着哥苗的背影，心里生出怜悯来，摇了摇头。此时日头已经当顶，阳光有些毒。晒过的新谷，味道香得直冲鼻子。六莲起身，把谷子统统翻了一遍。再坐下时，后背已经湿透了。

　　接连这几日，六莲觉得自己心思飘飘的，稳定不下来，像有人在一面塘水上投了石子，密密的涟漪抖个没完。投石的人，她知道，就是那个白助理。六莲从小长到大，还是头一次跟城里的男人如此亲近、戏谑地说话。阿爸年轻时虽然也是城里的仔，但岁月已把他磨成了老农了，除了能讲讲古，其余的都是地道的农人习气。白助理就不同，他简直就是从书上走下来的，衣装合体、又干净又新鲜，上面有股刚洗涤过的清香味。还有那言谈之中的文气，把城市里最雅的气息，又带到了她面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