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1-12-05　08:15:17

　　中午六莲没回家，吴老伯从地里喷药回来，感到十分劳累，只觉手脚麻木得厉害。他叹口气，将昨日的剩饭热了热，胡乱吃了些，就躺下歇息了。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到得下午三点钟，才朦胧醒来，仍是感到浑身酸乏，于是便倚在竹椅上假寐。老伯想来想去，疑心是自己得了什么病，就思谋着，过了中秋，一定要去镇卫生院看看。眼瞧着自己身体一天天衰弱，想到今后的日子，他忽然感到忧烦甚多，不禁又叹息起来，人终究不能胜天呀！竹椅在身下吱呀吱呀响，不胜负荷的样子；手中的竹烟筒，也已磨损得老旧不堪了；所有的物件，像是眨眼间就老了。老伯忽然闪出个念头：难道自己和这老屋，寿数都已经到了么？他仰头看看，那些破碎的瓦，是曾经一块块地换过；两侧房山上的彩绘，也是拿了彩笔一笔一笔精心修补过。二十多年了，对这老屋，已经有了割不断的情。老屋也有魂魄，那就是自己的心血，一滴一滴，融进了那些砖石梁木而化成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伯不能忘，是老阿公的后人给了他这一处立足之地，他才能在莲塘熬过这半生。当初在生产队牛栏栖身的时候，一灯如豆，漫天风雨，人生像走到了绝路。他在田洋里徘徊终日，甚至也去过海边，起了念头，想要一了百了；只是凭着原始的生命力，才咬牙挺住。老阿公的儿子——当年也是一位长者了，那时从南洋回乡探亲，在村里四处乱转，追寻少年时的遗迹，无意间碰见当年的小吴在牛栏里读唐诗，一身破衣烂衫，掩盖着残留的英气。那位前辈见了，大为震惊，相谈之下，怜惜之意顿生，便将老屋慨然相托，那种信任，胜过了对自己的族人。南洋前辈一走，开头的数年，还通过音信，后来就杳如黄鹤了，但是老伯却将这一段恩情铭刻在心，只当老屋的维护就是自家的事。他感念的，并非是这慷慨的施与，而是自己在难中，有人援手，且不计较有没有血缘、有没有回报，这就让人相信，人间还有“悲悯”二字。有了老屋，老伯就有了莫大的勇气，守在莲塘，开始了别样的生活，到后来，也将悲悯给予了两位无助的女子，与之同甘共苦。他因此觉得，老屋与自己的后半生，关联甚大，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多少年了，他精心呵护着这老屋，老屋也勉力为他一家老小遮挡着风雨。打台风的时节，黑云贴着屋顶压下来，雨泼如注，大地也像是要塌陷了，但是有老屋在，心就是稳的，八风不动。冬季寒夜时，炭盆里的红光，照在墙壁上，那种温暖感就如枯木逢春，让人感觉到生命之可留恋。老伯于是想到——自己就是老屋，老屋就是自己啊。当年的承诺，不能放弃；当年的恩，要报到底。要挺住，不能在老屋岌岌可危的时刻，自己先就扑倒。这辈子，失去的爱物太多了！这一点点命运的赐予，一定要全力保住，绝不松手。

　　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意迟迟的样子，使人慵懒。老伯坐在正堂中有穿堂风的地方，继续养神。乡村的此刻，最为宁静，连狗吠都听不到一声，只有苍蝇在嗡嗡嘤嘤地飞舞。老伯在半睡半醒之间，恍惚听到了记忆里最亲切的木屐声，伴着粤剧的丝竹之声，嗒嗒地由远而近，那是从老广州的小巷中走来的，婷婷袅袅；也仿佛嗅到了黝暗门厅里飘出的燃香气味，令人神旺。过往的岁月，怎能无痕呢？人的少年时代，是前世；老年时光，则是来世。人老了以后，总有丝丝的筋脉从前世牵引过来，让人在白发苍苍的来世，想起了从前的红颜……突然，阿丑一阵狂乱的叫声，惊破了这一切。老伯猛地睁开眼，见阿丑已狂叫着窜了出去。门外，有人声嘈杂，来势汹汹。吴老伯心里不免一惊，想道，莫非是镇上的“黑七”一伙，又跑来鳖场寻衅了？连忙披上衣服，站起身。这时，心里忽然有一道强光闪过：是了，就是这个时刻了！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些人。看来，躲不过了，这老屋的命运，以及自己的命运，都要接受一场空前的考验了——大洪水终于来了。

　　（待续）
日期：2011-12-05 15:40:54

　　44、生死
　　午后的宁静，转眼间荡然无存，番石榴树上的松鼠，被惊得一只接一只滑下树干，窜入草中。走到前堂，吴老伯便看见，院子里已涌进了一群不速之客，看模样全是公家人，表情严肃，有人还拿着十字镐与绳索。宽敞的老屋，忽然一下就变得狭小了。后面，还有一些乡邻，是相跟着来看热闹的。霍半也在其中，垂着头，一副无奈的样子。来者为首的一位，微胖，衬衫很干净，立在堂前威严地问：“你就是户主？”未等老伯回答，霍半忙从人丛中挤出，对那镇干部打个招呼：“常委，我先跟老伯说两句。”那镇干部点点头，霍半便抢上一步，进了前堂，将老伯拉到一旁说：“伯爹，这是镇上的干部，下来包片的清欠工作组，今天要催欠款。那位带队的，是常委老阎。镇上的行动，我是阻拦不住的，有话你要耐心说。那派出所的老黄，是他们拉来助威的，你不要怕，欠款又不犯法！”老伯问：“是要杀鸡给猴看？”霍半说：“看样子是。”老伯又问：“你看他们，到底是想要钱，还是想要拆房？”霍半皱了眉说：“不好说，也可能是……朱老板在捣鬼。”老伯说：“我晓得了。”说完，便回屋拿了烟筒，搬了竹椅坐在堂屋门口，才对来人说：“我今日做田，累了，只能跟你们坐着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