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阎常委，是有备而来，见吴老伯这样子，知道这块石头不好啃，却也不惊诧，故意回头问霍半：“这一家，欠了多少？”霍半答：“一千三。”阎常委便和颜悦色地说：“老伯，今日之事，你看也看得明白。是县里镇里统一行动，要清理欠款，无人能免。你老人家，年纪也有一把了，懂得道理，我愿意跟你讲道理。不过就是千把块钱么，我看就不要再拖了。”老伯点燃烟，慢慢吸了一口，说：“钱，没有。”阎常委说：“去借么！”老伯抬眼看看，说：“借不到，银行又不是为我开的。”阎常委说：“总要想个办法啵？”老伯一笑：“有办法，我就去美国了。”老阎就有些恼火：“这是什么话？”老伯把脸一沉：“什么话？人话，农民的话！大实话！你们今日来要钱，不就是镇里过节要用钱了么？”老阎终究没能压住火气，喝道：“胡说！”老伯平静地说：“我胡说，你就不要恼呀！如若不是，为什么不等过了中秋再来？”老阎冷笑一声，说：“伯爹，我看你也是识时务的，不要自己往墙壁上撞。”

　　庭院里气氛虽然紧张，但围观的乡人，却只像看戏，有嬉笑的，有说怪话的，还有小孩子在拍掌：“打架啰！快打！”众人慑于阎常委的威严，不敢造次，但没人能管住小仔的嘴巴，嘈嘈切切中，原本的肃杀，被社戏场般的乱哄哄给消解了。老伯忽然笑了，指指一张板凳，对阎常委说：“你坐下来说么！我这人，天生就不识时务，不然就不在这乡下刨土了。我也跟你讲一讲道理，不过就是欠了几个钱，慢慢还就是；莫非你用手机，从来就不欠费的？”老阎说：“两回事么！政策不是宽松无边的，拖来拖去，想赖掉是不是？纳税缴款，这是光荣，农民么，就不要做刁民。”老伯说：“这光荣，留给你自己啵！政策莫不成就只对着老百姓，我们苦做，你们狂吃？”老阎火了：“屁话！我们在哪里狂吃？”老伯被他这狂傲激怒了，霍地站起身，用手一指院中来人：“就是你们这一群！你看看，哪个是腿沾泥巴种稻谷的？一年三百六十日，你们在家里吃过几回？今日你们来，中午不是在村委会里摆酒，又是在哪里吃？”霍半慌忙摆手制止，劝道：“伯爹，你好好对阎常委说么，怎么硬要吃眼前亏呀？”

　　（待续）
日期：2011-12-05 19:09:44

　　老阎心里发了狠，低声问霍半：“老家伙是个什么东西？”霍半连忙赔笑道：“你莫气！这位老吴，是个广州老知青，就是当年打了人家大队书记的那个。”老阎听了，脸上皮肉动了一动，大声说：“怪不得！霍队长，看看你们这莲塘村，欠费不交的是你们，抵制招商的也是你们，今日我们来，就是要解决问题！”他扭头朝后使了个眼色，随同来的干部，便呈半月形慢慢围拢过来。老阎又恢复了刚才的威严，命令道，“我们有理有节，老吴你不配合，就怪不得我！各小组注意，按照预案，拔锅！揭瓦！以财产充抵欠款！要注意政策！”随来的干部都动了起来，有跃跃欲试的，也有勉勉强强的。黄所长虽然穿了警服，却立在人群后面，不肯上前。四个年轻仔冲上堂屋，就要去抱吴老伯，围观的乡人惊呼起来，嚷成一片。老伯哪里肯束手就擒，一脚踢翻了竹椅，把烟筒狠狠摔到地上，伸臂拦住来人：“你们敢动！活了五十年，光天化日，没见过有人敢当面拔锅的，土匪么？你们要进去，可以，但你我中间，先死一个再说！”后面的乡人，见要动手了，都为之色变，不由自主向后退。小孩子也会察言观色，“哇”一声都纷纷跑了。

　　僵持中，忽听院内有人厉声喝道：“娘老子的，要抢劫么？”听声音，众乡人便知，是老金来了。若川与小郭都去了镇上，老金在鳖场得到消息，即刻带了人、拿着工具跑过来，最初见是镇政府在追债，便没敢贸然上前。听了一会儿，他耐不住，吼了一声，上前阻止；随来的工人也一拥而上，与镇干部们对峙起来。一直缩在后面的黄所长，抽出电棍来，喝了一声：“想干什么？”有人故意喊：“打老阎！”老阎一听，肩膀抖了一下，扭过身问：“什么人？”老金就说：“湖南人，专打阎王爷。”老阎大怒：“刁民！妨碍公务，都给我拿下！”霍半见势不妙，急忙上前，对老金劝道：“地方上的事，与你们没有关系，不要莽撞。说话可以，莫动手。”霍半话音刚落，哥苗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里掂着老伯家的伐木斧，在石阶上当地一声，敲出火星来。他对霍半说：“队长，你为何吃里扒外？”霍半急得直顿脚，“关我什么事？老阎呀，早上我说了的，这样子搞不行！算了，行动我不参加了，要撤职要查办，随你们便！”说完，甩手就要走，忽见霍井石也在人群中，便伸手去拉：“你在这里作甚？跟我走！”霍井石不听：“你不要管我。”霍半松了手，说：“死仔！去死吧！”遂怒气冲冲走了。

　　乡人们与老伯相处几十年，知道老伯是个谁也不怕的“石敢当”，当街一坐，能镇百鬼，没听说谁敢欺负他。如今看到这样一批人来，知道官府此次收钱，是动了真格的，众人心里都不情愿，就暗暗希望老伯能顶住。看到有人出头打抱不平，都欣喜得像看到大戏高丨潮丨，暗想着一个最好的结局。霍半一走，霍家的人便没了顾忌，喧嚷声越来越大，能听到有人喊：“滚吧！”阎常委面皮上的肉，便越发颤得厉害。哥苗见包围圈并未松动，就朝地上啐了一口，指着老阎说：“老伯这样的老实人，你们也要欺负？是要逼命么？”老阎显然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毫无所动，提高喉咙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是乡镇统一行动，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要存侥幸心理，更不要对抗。黄所长，来配合一下。无关人员，都让开！”黄所长很不情愿地走到前面来，环顾一下众人，说：“都不要惹事啊，法律是开不得玩笑的！”老金想起老伯的恩德，觉得今天就是报答的时刻，便刷一下敞开前襟，露出带疤痕的胸膛来，拍拍皮肉说：“哦？所长，莫非还敢毙人么？”黄所长就把声音放低了：“你们来做什么？没你们的事，莫来胡闹！”在若川影响下，老金这莽汉也学会了策略，忽然悟到了自己身份的微妙，就软中带硬地说：“我不代表鳖场，我就是老吴的朋友。朋友有难，当拔刀相助，这是我们江湖的规矩。所长你，也是我们的朋友，就让一步算了啵？”老阎不耐烦了，一叠连声地催促：“不要跟他们废话，按计划行动！”黄所长被逼得进退两难，狠了狠心，说：“伯爹，不是我冒犯你，职责在身，不得已啊。还有你们几个，我是警告过的，谁胡闹，谁负法律责任！”老金一撩衣襟，跨了一步说：“法律？哼，挡箭牌么？”他旁边，霍井石脸涨得通红，也向前跨了一步。老伯气得浑身颤抖，伸手朝哥苗要板斧：“你把它给我！”哥苗见老伯脸色不对，便犹豫一下。老伯就吼道：“给我！”哥苗连忙把斧子递过去，只见老伯指着竹椅对众人说：“看到这椅子了？今天谁来抢我，就是这个下场！”说罢，高举起板斧，一斧子劈下！喀啦一声，椅子就被劈得稀烂，众人不由一阵惊呼。老伯说：“我没有钱，只有命，谁敢来拿！”不料想，他刚刚说完，忽觉双腿一阵剧烈麻木，眼看就要站不稳，朝地面瘫了下去。众人又是一片惊呼，哥苗扔掉斧子，忙弯腰去搀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