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中的馒头门槛》
第1节

作者: li3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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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1-9-16 22:09:00
  楔子
  天得亮了。公鸡们准备给夜空的星斗们点名——提醒它们从这个时候起,一个不落地汇集到东方的地平线下,集结成一轮火红的东西,把眼下这片土地从底片再显影成白天。枣树枝上,一只公鸡踮脚挺胸引颈,把一声长鸣抛向了夜空,一粒星星向天幕后隐去。又有一只公鸡的颈毛渐次向上伞开,天上的星位又空了一个。全村的公鸡比着叫了起来,等这透明的鸡叫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的时候,晨星开始寥落起来。这一天的第一片曙光试着从天际向高空打了一下,它跃过村树,穿过晨岚,跷向苍穹,没了星辰坠附的秋空立马澄澈轻薄高远。清风尾随在父亲吕新泰推着的自行车后,爷儿俩来到吕家洼的村口,走上一条向南的乡间小路。乡下的路,也只有踩成它的人才知道它在哪儿。正是庄稼疯长的季节,小路卷舌一样蜷在地头,只有你在路口淌了第一脚,那小路才会贴着脚面默默地向前摊开,爬行到棒子、棉花、山药错落成的明度不同的绿中。小路的尽头,在一里多远的地方,在那儿它搭上了由东而西的国道。路面窄得夹脚,零乱着庄稼人的鞋印、牛的蹄痕。一条棉花枝在清风膝盖上掸了一下,棉花叶湿透的纸一样贴了小腿一下,丝丝凉意在小腿上簌簌地滑落。

  “汪汪------汪汪------”
  是村支书家新买的狼青在狂吠,粗声大气的狗叫声在笼了淡蓝色晨霭的绿野上逡巡。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麦秸秆编织的草苫子停了下来。清风看到父亲停下脚步,空出左手来,冲东南挥了一下手。河边,支书马力泉冲着父亲挥了一下手中的锣锤子,锤头上包着的大红绸子来回飘荡着,昭示着它曾经走过的轨迹。又有几个年轻的面孔从苇丛中走了出来,手中拿的是与农耕毫不相干的手电菜刀棍棒樱枪之类的家伙。

  “也许,从今以后,我们再也听不到河里的蛙叫了。”
  是父亲的声音。草苫子又动起来。清风启动了自己的脚步。东南风吹过一缕恶臭来,清风感到太阳穴象被双拳对击了一下,咽部又象让人点了一把石灰面——清风穷极所有的想象都不能诠释这股臭味给自己带来的伤害。自从河东岸的沙土坡村在这个夏天往河里偷排了熟羊皮用的废水,自己和玩伴们就再也没有在索泸河里洗过澡。他私下做出结论,给谁亲近也不能做人类的朋友。那些拉犁的牛、驾车的马、挨宰的猪。即便是河流树木也应该躲开人类远远的。金色的初秋,正是狗们在田垄上追逐爱情的季节,如今却被支书卡了脖子巡河查岸。为了这段索泸河的清浊,吕家洼和沙土坡的人已多次云集在车船桥的两端,颇有大打出手之势,每一次都是因为吕家洼人多势众致使沙土波无奈而罢手。

  车船桥。虽然称之为桥,但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沟通。这条从大运河上跨过来的车马官道与索泸河邂逅后便从东南比肩而来,却在车船桥桥头分道扬骠,洒泪惜别。索泸河在吕家洼村东放慢了脚步,她在此驻出一个眼位,用无声的回望表达了对官道无限的眷恋。之后,她往北踌躇了二三里,知道从此携手无望,甩头向东北寻大盐河蜿蜒急走;走了单的官道,由此向西慢行了三五里,好象也悟出了与索泸河从此深情不再,便硬了心肠,向西北穿过有旱码头之称的县城,一路狂奔向省城而去。骡马车上的猎猎镖旗,至此再也看不到与自己一路结伴过来的款款白帆。车船桥东头的沙土坡,是大片大片高出河床好多的沙土岗子,散乱着稀稀拉拉溜肩驼背的果树。太阳照上去虽是亮光一片,却没有一粒是金子;而桥西北的吕家洼却是一片庄户人家做梦都想呆的湿地,是片从鸟屁股里掉个谷粒就能长出谷子来的神奇土地。吕家洼多少辈人的记忆中,每逢天旱,都是沙土坡的人先从车船桥下截流蓄水,去灌溉他们那一拉半块即便是风调雨顺也长不到四分成色的庄稼,吕家洼挥过去的锄头和拳头直到去年春天才改写了沙土坡人先占上水的习惯。令吕家洼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从今年夏天开始一反常态,沙土坡人转而往索泸河里放水了。如果说以前沙土坡人堵河道是为了生存,那么,如今往河里偷排熟皮子的污水,在吕家洼人的眼里是铁定的谋财害命了。车船桥,不仅是一个水路和旱路的分手点,此地留下更多的是意想不到的遗憾和两村多少辈人难以排遣的幽怨。

  菜园子。父亲把自行车靠在井台的柳树上,去自己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紫色的茄子放进挂在车大梁上蓝帆布做的车兜子里。井台边的柳树下,一段水渍末干的水垄沟里,平卧着一株枝叶繁茂的马齿菜。吕新泰慢慢地蹲下身去,右手小心地掐住它的根部,稍一用力就把它擎在了手中。父亲把马齿菜举在清风的眼前,爷儿俩久久地对着它注目。清风找词典查过它的来历:马齿菜,叶青、梗赤、花黄、籽黑、根白,被人们称做五行草。水洼里浸泡着也能长,房顶上曝晒着也能活,本地人又叫它长命草。歉年能当饭菜吃,丰年就成了野味。捣成汁敷在脸上能养颜,涂在蜂蛰口上能止疼——庄稼人不知道哪朵花好看,但绝对知道哪根草能救命。

  “你去了县中之后,直接找一个长得象和尚一样的看门人,叫闪练,他是你舅过于不错的朋友,所有的一切他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你舅只会在暗地里帮你拿分,你见了他也应当象见了生人一样,免得让人看出你舅在给你作弊来。此去赶考,只能成功,没有再回来的道理。依你这十几天跟你舅学的那点篮球技巧,去与全县的高手比高论低,的确有点难为你。但我们吕家多少代人也给你积攒了一副好身手。用的上也罢,用不上也罢,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咱们这儿闹日本子是三八年,我和你爷爷就是往南走这条小路奔了县城。扒完了县城的城墙,我就参加了县游击大队。你爷爷入了共产党,回来当了抗日村长。打完了日本人,我随部队都过了山海关了,忽然想起有件很必要的事还没有给祖上做,偷偷把盒子枪往首长桌子上一放,开小差回来了。整走了一个冬天,回到家都春暖花开了,我一身棉衣服也开了花,一条棉裤让我穿成一个棉裤衩了。你爷爷也是,全国要解放了,政府要你爷爷当南下干部,你爷爷也是向南走完了这条小路就又折了回来。如果俺们俩有一个不回来,你今天住的就是城里的休干所了。为什么一根筋地要回来?还不是舍不下索泸河浸润着的这片土地,舍不得祖上多少代给咱留下的这座前后院。为什么现在却苦苦劝你走出这片土地,不用讲你也知道,索泸河如今成了索掳河,一汪水霎那间就成了一片儿杀人的刀了!听说沙土坡的人从县城里物色了不少人想和咱们村械斗,如此看来,还索泸河的本来面目尚遥遥无期。咱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视名利如过眼云雾,除了日本人,从未与人相争过。但今天太不一样了,他们投毒了索泸河,咱们家这棵马齿菜,就是被沙土坡人活生生地扔到了烟熏火燎的灶台上。县中,咱且不管它是云还是雾,你得想办法沾它点潮气苟活一阵儿,日后再想办法把祖上留下的东西传承下去。一个吕家洼,姓吕的最多时能占到三成,如今就剩咱爷儿俩了!清风,我要说的话真是一言难尽!”

  清风看着父亲水湿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吕新泰把那棵马齿菜重新按在它原来呆着的土中,拍了几下手,爷俩又回到那条向南延伸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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