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瑞不吭声。他不想买老城区的房子，安芸的单位马上就要挪到开发区，离市区二十公里，他准备在那里买。虽说开发区刚刚开发，但因为环境好前景好，房子便宜不到哪里去，也得四五千左右。可他不准备直说：“妈，你把我这些年攒的钱拿出来，买房的事不用你操心。”赵长瑞工作五年，外企的工资不低，他大部分都是拿回家里，他爸爸赵建钢替他理财，偶尔在熟悉的朋友那里放个贷，这几年下来也差不多有小三十万了。

　　李玉霞不同意：“转那趟手干嘛？多余。你等着去看看那房子，觉得差不多妈妈就替你下定金了。”看着儿子不吭声，李玉霞继续说：“离妈妈住的近你吃不了亏！以后下了班就能过来吃饭，结了婚生了孩子妈妈每天走路过去帮你看。”
　　赵长瑞只好说：“妈，我相中的房子在开发区。”
　　李玉霞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你说啥昏话呢？那地方能住人吗？往前数上十年还是火葬场哩！”
　　赵长瑞不耐烦了：“给不给钱？不给我贷款去。”竟然站起来就走了。
　　李玉霞气的骂：“王八羔子！肯定是安芸给他出的主意！我算看穿了，养儿纯是白养！”
　　赵建钢比他儿还不耐烦，张口就呛她：“从生下来就这么骂，有完没完呀。”
　　李玉霞说：“你还看不出来？安芸那闺女，比咱儿精多了！玩他一玩一个准！”

　　赵建钢说：“你少管闲事。该他受的他就受，那是他乐意，更是他的命！”
　　顾不上和老伴儿拌嘴，李玉霞闭上眼睛算开了利息：“30万，要是贷一年的话不到六个点，一个月得还……”没算完又开始骂“这个败家玩意”，一边骂一边拨了赵长瑞的电话：“臭小子你给我回来，你妈妈我才不稀罕你的钱，赶紧地给我拿走！”
　　把自己的东西从周秦那里拿回来，把周秦的东西收拾好让他拿走——一切都高效地做完之后已经是深夜。周秦倚在门口，茫然地看着李郁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收拾着若干杂物。李郁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抬头，好像忽然才看见他的样子，笑嘻嘻地说：“你走吧。”周秦说：“要不，唉，咱们不玩这游戏了，好好过日子。”又是他妈的“要不”。他走过来，对着李郁伸开胳膊。那个怀抱，十年前的，十年后的。李郁推开他，笑着说：“去你妈的。”她笑的天真明快，痛苦被压缩成了标本，重重密封，然后咣当压在了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下。周秦没有动，他默默地放下胳膊，低下头，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提起地上的包，打开门走了。

　　关好门，李郁第一件事就是奔到床上，闭上眼睛，就像被人从脑后重击一棍一样，她昏过去一样沉沉地睡着了。
　　她终于放了心。再珍贵的东西，也不会丢失两次。丢掉一次就永远不会再丢一次。

　　据说，得到一个东西的代价就是失去它。那么，失去一个东西的补偿，就是永远占有了它。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课讲的再正常不过。生活一切如旧，只有不用再去焦虑周秦——她晚上睡得很沉，像吃了大把的安眠药，甚至开始有人夸她气色变好了。
　　她都想不起来告诉安芸这个变故，直到两天之后安芸给她电话，问她这几天睡觉怎么样。她愉快地说：“我好了。我和周秦分手了。”安芸惊叫：“真的？”得到肯定回答后，谢天谢地她没有问“为什么”，而是说“我这就过去。”在电话里，安芸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知道吗？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日期：2013-08-05 19:10:56
　　安芸的婚礼十分简单。她执意不要那种大型的请客婚礼，更可怕的是还要请一个不靠谱的二百五司仪在台上咋咋呼呼，以合法的名义嘲讽和夸张新婚的性行为，把新娘新郎捉弄的团团转。安芸的名言是：“从来只有我玩人，哪里能让人玩我。”所以只有两桌简单的婚宴，双方父母，主要的亲属，极少的几个亲密朋友而已。
　　赵长瑞妈妈李玉霞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她私下里给赵长瑞说：“你爸我们俩半辈子随出去的礼，都指望你结婚拿回来呢，你租个假人也得给我把客给请了。”给儿子发狠自然没什么用处，到底是最后老同事老朋友们听说了此事，纷纷托人或者亲自到家里来一趟，把礼钱都拿了。李玉霞得意的很，逢人便说：“啥叫好人缘？这就叫好人缘！”

　　婚宴上安芸穿了一件红色的改良旗袍。只有李郁知道，这不是新的。她们两个大学的时候，在一家小店淘得这件旗袍，盛恵90大洋。当时，安芸饱满的小身体把这件衣服撑的鼓鼓囊囊，针脚都涨开了，于是不服气地放在箱子里，准备减肥成功再穿，一放就是十年。现在安芸瘦了很多，旗袍穿着空空荡荡，倒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楚楚的风致。
　　安芸妈妈看到赵长瑞，说了一句：“长瑞你是个好孩子，对芸芸好点。”就掉了眼泪。安芸爸爸连忙递过面巾说：“女儿的婚礼不能哭。”李玉霞连忙说：“你放心亲家，俺们长瑞打小从来不和人打架，是个仁义孩子。就是他敢欺负芸芸，还有我呢。我就整天和我那些老姐妹们说，和媳妇闹别扭压得住媳妇算啥了不起，能和媳妇弄的跟亲闺女似的才叫牛呢。”说完看着安芸亲密地一笑。安芸点点头，也并不接茬。

　　李郁坐在另一桌，远远地看着安芸，这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结婚了。然而结婚意味着什么？永不孤独还是更大的、更彻底的孤独？她并不知道。
　　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了。
　　那天晚上，安芸挂了李郁的电话，赶过去的时候，李郁已经在哭，没有开灯，就一个人倚着床坐在地下。安芸一到，她就扑过来，哭着喊：“周秦走了！周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看上去就像不小心弄丢了最心爱之物的小女孩一样。眼泪鼻涕在她的脸上奔流，眼睛里的恐惧像一口残破的井。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安芸抱着李郁狠狠地哭了一场。
　　有谁能比她更明白，什么叫做“再也不回来”了呢。
　　日期：2013-08-06 20:03:14
　　二
　　哭过那一场后，李郁的痛感神经忽然复苏了。
　　每天早晨，周秦已经离开她这个事实，总是像闹钟一样把她惊醒，然后无情地把她直直地拖到海底，一直到窒息得要死的最后一刻钟，才大汗淋漓地浮上水面。
　　她又开始失眠，常常在半夜醒来，呆呆地直视着天花板，直到那诡异的黎明的青色像一个预谋已久的阴谋那样慢慢爬过来，斑驳地布满整个天花板，楼下的汽车们渐次开始发动，发动机的轰鸣像一波又一波的浪。她常常想起周秦以前带她去游泳的那个池子。屋顶是玻璃的，金字塔的形状，黄昏时分阳光射下来，落在周秦淡黑色的身体上，闪闪发光。
　　跟着周秦学了一个夏天，还是只会带着游泳圈乱扑腾。周秦笑话她白长了一个傻大个儿，天生大小脑不平衡，什么运动也搞不定。于是她问出那个经典的问题：“如果我和你妈妈同时掉到河里，你先救谁？”周秦像是等待这个问题已经太久，愉快地大声回答：“当然是先救你！因为我妈妈是游泳健将！”在洒满金色阳光的碧蓝色池子里，李郁的幸福感将她膨胀成了晕眩着上升的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