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游泳池》
第51节

作者: 绝壁松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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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3-08-13 11:13:19
  夕阳悄悄地躲在了紫金山顶古塔的背侧,将那小山丘和古塔勾画成一个剪影。在母亲眼前,紫金山,仿佛是一个庞大、不可征服的狰狞鬼怪。塔尖琉璃瓦后露出的刺眼光环,使她睁不开眼。腹部犹如刀绞的刺痛,让她觉得天晕地旋。她突然感觉从自己的体内,溢出股湿乎乎的热潮,伴随着不可抗拒的剧痛,使她又返回了现实。像条件反射,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接着,从牛车上坐立起来。

  那种女人本能霹雳般的哀嚎,仿佛是一种不祥之兆,使林子里的乌鸦,像一群惊弓之鸟,从树梢飞起,腾空而去,发出“哇哇”的尖叫,在低空盘旋、徘徊。
  停车。朴大妈在后面吼道。老金头“吁”了一声,停住车。朴大妈把母亲抱在怀里,说:坚持住,闺女。咱快到县城啦。母亲疼得不行,瞪了阿妈妮一眼,摇摇头说:大妈,不行,实在扛不住了。接着,仿佛是痉挛,她浑身颤栗,捂住肚子,痛得尖叫着,开始在车上打滚。
  朴大妈对老伴说:怕闺女要生了。快,拿条麻袋来。她扶小妇人下车,进了树林,找块有草丛的平缓坡地,垫了条破麻袋,让母亲倚着颗笨槐,坐了下来。阿妈妮朝老伴挥了挥手,老金头知趣地侧过头,又原道返回了林间土路,傍着牛车,吧嗒、吧嗒地抽起了烟来。 
  姐姐就在紫金山地下那片林子里,出生了。和纳薇塔的孪生姐姐一样,这个不满期的女婴,一生下来,就是死胎。体积和分量,不足一个地老鼠。因失血、脱水过多,再加上惊吓,早已虚弱的肢体,使母亲再也承受不住了。她晕了过去。
  挣扎生与死的边界线上,一生的往事,犹如一部划痕累累下雨的老片子,在她眼前快进,一掠而过。她追忆起父亲去武汉抗日前,在上海外滩与哥哥们照全家福时的甜美家庭感,想起抗美援朝时自己与那个俊男军官的罗曼史…… 难道说,这就是世上短暂人生的尽头?
  朴大妈怕母亲伤心,再受惊吓,只让她瞟了一眼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就用一块土布包着,隐藏起来,私下埋了。
  姐姐所葬的地方,是一个没有标记的坟穴,就在离她出生地不远的一颗松柏下。老金头用松柏树上的一根树干,挖了个浅坑。趁母亲沉浸在昏迷中,朴大妈将那扎裹着的死婴放入了土坑,上面覆了些浮土。为了防止夜间寻食的禽兽盗墓啄尸,上面还铺了些碎石烂叶。
  一条小生命,就这样葬送了。
  朴大妈说,在埋女婴的那一刻,昏暗树林的上方,呈现了一个悬浮在树梢上端的光环,照得整个林子,一片通明。光环边缘,闪烁着毛茸茸的荧光,上面,是那个传话中下凡的仙姑。她身着精美绸缎的长裙,类似朝鲜族妇女穿的那样;细腰里,还系着一条长长的真丝纽带,在空中飘舞,仿佛是嫦娥奔月,将姐姐的婴灵之魂,捎走了。母亲回忆说,在昏迷中,她曾记起梦见了一匹骏美的金马驹,两侧有乳白色的丰满羽翼,像是童话里一匹独往独来的天马驹,在树林的上空,自由翱翔。

  她们所说的,可能就是无神论者心目中的“天使”。
  老金头和朴大妈将昏迷的母亲,又扛上了牛车,越过了紫金山,继续向县医院赶去。当他们的车出了山,血红的夕阳已经趴在山西口的地平线上,不久,天就黑了。到了县医院,已过了吃晚饭时间。母亲被留院观察了一夜,金家的老两口,坐在刷着粉绿色墙壁住院处病房过道的长椅上,静坐了一夜。每人只吃了一个从乡下随身带来的薯粉窝窝头和泡菜。
  此后,母亲痛苦地哭泣了整整一个礼拜。
  日期:2013-08-15 20:09:34
  回村后,母亲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丈夫一次,彼此间的悄悄话,也寥寥无几。她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原本就郁闷和内向的她,变得更忧郁和冷面。她常常闷头苦干、废寝忘食,沉浸在开荒和创高产的大跃进工作中,仿佛在用自己身躯上淌下的汗水与内心深处苦涩的泪珠,清洗自己的肉体与灵魂。从此,小两口不曾提起那个不幸中丧失的死婴,也不敢触碰这个“禁区”和忌讳的话题。因为,这个话题会再次刺痛母亲脆弱的中枢神经和软肋。他们甚至不敢猜测或质疑那个死胎的真实性别。

  在大庭广众面前,他们脸上,照样挂着一丝甜蜜蜜的笑容,被众人夸赞为最般配的一对儿;可是,背过脸去,却是另一副容颜。
  他俩很少有机会说话。天刚蒙蒙亮,彼此就各奔东西,随自己所在的团队在地里田间干活,直到弯弯的月牙儿爬上了树梢,才回到干渠旁大槐树下那个简陋的帐篷里。煤油灯下,他们默默地啃着窝头就咸菜。在冷漠中,那个被他人称为完美的婚姻,渐渐有了一线潜在却已不可挽回的裂痕。
  那个裂痕,伴随了他们一辈子。
  那年夏天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快立秋了。在七年超英国,十五年赶美国的“赶超英美”大跃进口号下,自五月份以来,全国各地传来了水稻、大麦双丰收,亩产创奇迹的捷报。
  立秋的前三天,主席在百忙中来到河北安国县,视察工作。听罢县长对稻麦亩产双丰收的汇报,主席兴致勃勃地问:全县有多少人?县长回答说:主席,共有三十五万人。主席又问:那么,平均下来每人收多少粮食?按每亩三千斤,平均每人收四千斤。四千斤?那么,每人一年要吃多少粮食?四百五十斤。主席发起愁了。那么,剩下的粮食咋办?
  那年立秋日吉利,是阳历的八月八号。

  那时,主席正在北戴河避暑。请苏联的赫鲁晓夫吃饭时,主席问:你们苏联老大哥在实践社会主义革命中遇到过粮食吃不完的情况吗?赫鲁晓夫一愣,颓唐地耸耸肩,说:没有。八月十一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评论员文章。文章说,粮食储藏过剩的一个解决办法,就是鼓励群众放开肚皮吃饭,一天吃五顿,换着花样吃,甚至说,要喝稀饭,事先应向上级汇报批准。
  两天后,《人民日报》又发表了一篇举世瞩目的报道。报道说:“根据湖北盛黄冈专区和麻城县三级早稻高产验收团联合查验证实,这个县的麻溪河乡建国第一农业社,在一点零一六亩播种“江西早”种子的早稻田里,创造了平均亩产干谷三万六千九百五十六斤的惊人纪录,截至目前,这是我国早稻大丰收中放射出的大批高产‘卫星’中的‘冠军’,它比安徽省枞阳县石马乡高丰农业社及本县平靖乡第二农业社先后创造的早稻高产纪录高出一倍以上。”

  这个惊人数字,把南戴河的乡亲们惊呆了。
  文章发表的当天,南戴河人民公社公委会连夜召集全体下放干部和社员学习《人民日报》的文章。河西村的村委书记向公社公委介绍说,母亲是个从部队转业的文化教员,口才好,特意请她站起来,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的口吻,为大家朗读那篇文章。
  “这个人们所不敢想的早稻高产纪录,是充分发挥共产主义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据了解,这块田整地共达十次,深耕达一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丨硫丨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 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插秧的密度,实际上已经很难用多少蔸来计算了,因为整块田的稻子都是一根紧靠一根的。在验收时,人们曾选一平方尺的面积进行实测,据实测结果推算,平均每亩约有七百六十八万穗。把鸡蛋随便地放在稻禾上面滚动,鸡蛋始终不会掉到田里去。”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有的,被这喜讯震撼了,赞叹不已。还有的,搭拉着头,惭愧地摇着脑袋自责。公委书记皱着眉、眯着眼,不停地思索。村委书记坐在一旁,张着下巴,嘴角里,溢出一滴长长的哈喇子。几个调皮的村民私下里打赌,那哈喇子啥时候才能滴了到地上。惟有老金头一人,独自蹲在公委会大院一昏暗的角落里,满脸沮丧,吧嗒、吧嗒抽着他的闷烟。听了那个惊人的数字,就像是自己的脸上,被人狠狠地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对他来说,那是对所有东北种水稻出名的老乡,一个天大的羞耻。 

  老金头不信。他心想,妈的,那全属瞎扯、放屁。
  对南戴河人民公社的所有社员和下放的干部、干事来说,秋收成了对他们工作和成就的一次严厉考验。现实,是无情的;有时,甚至是残酷的。那年秋收,老金头的稻田,没能创亩产记录,甚至平均亩产比去年还低了两百斤。从此以后,他一直萎靡不振,满脸一副沮丧的样子,人也随着气候的变化,一天天瘦了下来。
  那年秋天,仿佛有一种不祥之兆。望着碧蓝的天空中远去南飞的大雁和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母亲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是《红楼梦》里,林黛玉在微带寒气的秋夜,望着楼台下水中映月的那种感觉。
  渐渐的,苍天苯槐的叶子脱落了,金黄黄的一片。从渤海湾刮来的劲风,掠过河北平原,刮得枯黄的叶子在风中乱舞,发出凄凉的“沙沙”声,使人思绪万千,犹如刀绞。不久,从漫长南戴河海岸线扑面而来的呼呼寒风,带来的,是一个无情的严冬和铺天盖地的黄土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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