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王冯熙府邸内,人工开凿的湖水边,石舫之上设置团龙金桌。石舫有半面与湖岸相连,另外半面,仅用铁索串连在湖底。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在石舫上就坐的人,都好像随着水波在轻轻摇晃,还没饮酒,就已经醉了。
拓跋宏遥遥举杯,冯熙便只能跟着举杯相和。他亲眼看着这个孩子,从襁褓里一点点大的粉白团子,长成今天的英挺帝王。只不过,越大越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拓跋宏已经到了可以行冠礼的年纪,这成年礼,对少年天子来说,意义非凡。冠礼之后,他就可以大婚亲政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提,拓跋宏也就从不提起。他对冯氏越发恩宠爱重,即使像今天这样的寻常家宴,也亲自前来庆贺。一进门就免了众人跪拜之礼,反倒殷殷询问,两位表姑母的身体可好。
冯熙向拓跋宏告了个罪,说是要去内间,向太皇太后敬一杯酒,得了允许,便起身离席。
日期:2013-08-31 10:02:18
说是内间,其实不过是六角红顶小亭,用一段云绡纱,与石舫隔开。香樟木柱上镂刻着九蝠衔云纹,象征福禄绵长。
太皇太后接过冯熙敬上来的梨花合春酒,轻轻抿了一口:"今日你才是寿星,不必这么拘着礼。"
"臣怕太皇太后烦闷,前几日选了几个清秀女子,让诞儿调教了一曲乐舞,太皇太后权且当作一乐,也算成全了诞儿这孩子的一番孝心。"冯熙抬手击掌三下,水面上便飘飘荡荡划来一只小船,摇撸的都是女子,船头站立着五名作渔娘打扮的年轻女孩,手持桃木短笛,缓缓吹奏,曲声隔着湖面传来,越发显得清越悠扬。
太皇太后知道冯熙有意安排交谈的机会,想借乐曲声遮掩,免得被外间的人听见,心思便也没放在乐曲上:"诞儿这孩子也该娶妻了,整日都把心思放在乐舞珍玩上,也未免太不像样子。"
冯熙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小渔船上原本合而为一的笛声,渐渐分成三股,高低错落,各不相同,像调皮的渔娘,撑着小舟躲进层层莲叶中,忽隐忽现。
太皇太后漫不经心般地打量着血脉相连的兄弟,当年初封肥如侯时,这位小冯侯爷玉质翩翩的美貌,不知道羞煞了多少平城少年。上天的确厚待冯氏,无论男女,都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好容貌。可上天每给予一样,便要拿走另一样作为代价,想起另外一桩多年难解的心事,她便微微皱起眉头。
"清儿的疹子没有留下大碍吧?"太皇太后开口询问,冯清退了热以后,就被送回家中休养,一直没有再进宫。
"清儿身子已经大好了,她母亲怕那些疹子留下疤痕,珍贵药材用了不少。"冯熙揣摩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几番犹豫,终于开口问,"妙儿那孩子,现在可好?"
太皇太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手指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酒液,忽然问:"妙儿小时候,有没有用过月华凝香?"
冯熙一怔,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当年太皇太后得幸获封贵人夫人,冯家春风得意,文成帝为表示对冯氏的恩宠,将宫廷秘制的月华凝香丸,赏赐给冯氏。据说这药丸,用二十几种稀世药材制成,女孩儿家服用了,肤质细腻,如同月光下的花瓣一般。冯家女儿满周岁时,都会开始服用月华凝香。
他摇头回答:"妙儿小时候流落在外,后来又不得清儿她母亲喜爱,没有福份服用这等珍贵的药材。"忽然想起什么,惊疑不定地看向太皇太后。
"哀家当年承宠以后,也曾经服用过月华凝香,"太皇太后慢慢说道,"哀家专宠三年,始终没能有孕。咱们的姑姑,位封左昭仪,也终身没有子嗣。"
冯熙尽力掩饰住惊愕神色,太皇太后话中所指,是那冷月凝香药丸有问题。可当年制作药丸的人,早就无处可寻,赏赐药丸下来的文成帝,也已经驾崩多年,他思虑再三才说:"女子体虚导致不易受孕,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拓拔皇室向来有立子杀母的规矩,皇长子多半会被立为太子,冯家女儿就算进了宫,也并不需要急着抢先生下皇子。臣以为,太皇太后恐怕是多虑了。"
"需不需要皇长子,哀家自有计较,"太皇太后一口口喝干了梨花合春酒,用绢丝帕子轻擦嘴角,"哀家看得出来,你对妙儿的生母,很有几分情意,只是碍着博陵,才不好表现出来。你若想要她和夙儿安然无恙,便替哀家做几件事。"
日期:2013-09-01 15:37:11
冯熙脸上,现出几分焦虑急切:"太皇太后,上次纸笺的事,已经让妙儿受了苦楚,可不要..."他焦灼间上前两步,手掌握住了太皇太后的一截袖子,被太皇太后瞥了一眼,才自知失仪,赶忙松开。
"第一件,博陵那里应该还有剩余的月华凝香,"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只管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你帮哀家悄悄地取一丸来。这件事要瞒着博陵,不可让她看出半分。"
"第二件,从今天开始,不要再让夙儿和他生母出门,除了近身服侍的人,也别叫他们见外人。妙儿那孩子,哀家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太皇太后凝神闭眼,又想了想,便抬手示意冯熙退下。打起白绡纱时,他隐约听见太皇太后一声极轻的叹息:"没有血缘的孩子,终归养不熟。长得大了,心总要向着亲生的父母。"
冯熙暗自心惊,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说谁,却也不敢再问。暗自疑虑,莫非太皇太后知道了妙儿的来历,转念又想,皇上与太皇太后便没有血缘关系,若是皇上知道了当年上阳殿那桩事...手上轻轻一抖,冯熙放下云绡纱帘,快步离去。
石舫上,拓拔宏手拿一根银筷,对着桌上一套浮青色四方四象攒盘,敲打出错落有致的节奏。在他面前,冯诞一手甩着水袖,一手拿着一柄小巧的短剑,正咿呀唱起。男声低回,女声柔婉,冯家大公子的嗓音和身段,即使放到戏园子里,也是极好的。
冯熙轻咳一声,对着冯诞低声喝斥:"成什么样子?在皇上面前如此无状!"
拓拔宏放下银筷,悠悠一笑:"朕只把这当自己家里,偶尔在家中与思政一起放浪形骸一次,舅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除去朝堂议事之外,拓拔宏一直按亲族辈分称呼冯氏族人。只有对冯诞是个例外,两人恰好同年出生,拓拔宏便称呼他的表字"思政"。
在外人看来,皇上对冯氏的恩宠,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冯熙仍旧想着刚才太皇太后那一声叹息,一时竟然无话。
拓跋宏返回皇宫时,已经夜色深沉,酒意上涌,他进了宫门便斥退了随行的内官,只带着林琅,沿着甬道步行。一弯新月,孤零零镶嵌在泼墨一样的天幕上。
快要转回崇光宫时,拓跋宏抚着额头,靠在墙角的青石座灯上。
"皇上,夜里风凉,早些回吧。"林琅柔声劝说。
拓跋宏轻轻摆手:"难得安静,你随朕走一走。"
沿着青砖碧瓦的宫墙,两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不知不觉间,已经靠近甘织宫外的一条僻静小路。拓跋宏无意间抬头,脚步突然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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