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6 12:59

　　【十三】只手何堪转乾坤（三）
　　廷尉狱。
　　阳光从高悬的窗口斜照进来，稍稍驱散了暗黑的牢房里冰冷潮湿的感觉。寂静无声的空间里，风归影可以听得见发霉的墙壁上油灯燃烧的细微声响。
　　阳光很不错，游街以后风归影也有些累了。这种马戏团般的生活连他自己都觉得无聊，也不知道那些京城的百姓为什么能不厌其烦地给他丢东西。
　　风归影打了个哈欠，拖着手上的玄铁手铐艰难地抹去了额头上的血迹。他抬头望向窗户处——那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窗口，不过是一面石墙上被取走了一块青砖留下的缺口，淘气的阳光从外头跳跃进来，于是变成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中难得的窗户了。
　　风归影侧着头，突然想起那时候和湘广陵被困廷尉狱，就是困在这一间牢房里。

　　他笑了笑——世事真是奇妙。
　　“吃饭了！”狱卒端来个搪瓷大碗，不耐烦地将之丢在牢门前，大声喝道，“犯人风归影，你的饭！”
　　风归影的视线落在那个搪瓷大碗里。劣质缺口的瓷碗里盛着半碗发霉的米饭，上面零散地铺着几块发黄的菜叶，阵阵馊味扑面而来，即使捂住口鼻亦忍不住觉得恶心不已。
　　这么些年了，廷尉狱的条件还是那么恶劣。看来当初跟太子提出的修葺廷尉狱的建议，他一点都没听进去。
日期：2012-03-26 12:59

　　“就要死的人了，才不用吃那么好。”狱卒正用竹签剔牙，瞥了他一眼，“管你以前是将军还是流氓，落在老子的地盘就得乖乖听话。劝你留口气暖肚子，这里含冤而死的人可多着呢。”
　　“吃什么都没关系，吃得饱就行了——谢大爷了，今天的饭量似乎多了不少。”风归影笑了笑，“就不知道啥时候到上路前的那一顿，好酒好肉招待着，等我路上好当只饱死鬼。”
　　“别想从老子口里套消息，老子不吃你这一套。”那满脸胡子的狱卒撇了撇嘴，“谁不知道你风归影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你通敌叛国，早晚都是死，老子才不想跟你这种浑身霉气的人说话，你自个儿凉快去吧。”
　　说着便大步走了出去。

　　“原来我现在，连根个狱卒聊天的资格都没有了么？”风归影只是笑，“罢了罢了，不管他了——他妈的饿死我了。”
　　风归影端起碗大口大口扒饭。霉烂的饭粒在他手中仿佛是无上的美味珍肴，他吃得津津有味不亦乐乎。不过他现在最想念的其实是自己做的北疆糕饼，那又干又黄的糕饼虽不起眼，但抹上一层芝麻和猪油，撒上细碎的红辣椒后变成了北疆戍边时无上美味的佳肴。
　　心里这么想着，眼前霉变的饭菜霎时间变成了一堆可口的北疆糕。，风归影心满意足地吃饱了饭，伸个懒腰打个饱嗝，靠着墙角闭目养神。
　　他正魂游四海找寻周公的踪迹，突然间“吱呀”一声，生锈的铁门被打开。刺耳的金属声仿佛死神的摇铃，在空旷的天牢里久久回荡，把风归影从昏昏欲睡的状态中叫了回来。
　　“等死的日子，你倒是过得还不错。”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带着些许调侃和讥讽。
日期：2012-03-26 13:00

　　“还不错。你自己也在这里呆过，还嫌这里的饭菜不好吃。怎么，现在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风归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来人，嘴角勾出一缕鄙夷的笑容，“陵香公主会在这里出现，可真是出人意料。你是来看我落魄，还是舍不得见我死，想要来救我？”
　　“自然是前者。”陵香冷笑道，“不必对我抱有任何希望。风归影，我也不怕告诉你，诬陷你叛国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你的弦月也是我特意留下来的。那时候我就知道，只要留着你的东西，总有一天是可以致你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诬陷你的信函虽不是出自我手，但风归影文才冠绝天下，想要你的手稿真迹的人何其之多。找一个能够模仿你笔迹的人，也不是难事。”陵香敛了笑意，“其实我今天来，只是为了看你最后一面罢了。”
　　烛火无端摇曳起来。风归影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方才压低了声音：“如果是你要陷害我，那在彤云关的时候，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他冷冷笑了，“那么想要我恨你么？跟我说这些话，将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么做，到底是在惧怕着什么？”
　　“反正我恨你，也恨我自己。”她凝视着那双湛蓝色的眸子，只见烛火倒影在那一滩明亮澄澈的湛蓝中，破碎成一片清冷。“我恨你，就像你恨我那么深。”
　　“我总是在想，我要保护我在乎的那些人。可是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保护不了谁。他们都死了，他们一定是恨我的。”她眼眸中没有一丝的杂色，只是纯净深邃的堇紫色，“我想所有人都是恨我的……我只是想让你再恨深一点，再深一点，深得即使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都不会忘了我。”
　　风归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日期：2012-03-26 13:02

　　“我已经回不去了，很久以前就已经回不去了。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放下肩上担着的国家大事，一心只为儿女私情，以为我总有一天是可以逃脱这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放逐山水。”那双堇色的眼眸里只剩虚无，以及沉于眼底的风归影察觉不出的情绪。“可是我错啦，我大错特错了。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的想法罢了。”
　　“现在我清醒了。我手上剩下的，大概就只有这条命还值钱吧。其实我早就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陵香微微一笑，“现在的我，只想用这条命来挽回点什么……可是我，还能挽回什么呢？”

　　风归影眸里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只是那光亮一刹那就熄灭了，瞬间化为灰烬。眼底的色彩依旧是淡然，仿佛方才那一丝情绪的变化从未曾出现。
　　“你先跟在我说这些，究竟……”
　　“九岁的时候，不二君在做些什么呢？”陵香打断他，轻声笑道，“像你这般蕙质兰心的人，无论处境多么不堪，也绝对不会有丝毫踌躇吧。”
　　这句话空洞地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回荡，像是濒临死亡时的自语，不需要，也没有指望任何人回答。风归影抬眼望了望那双空洞的眼眸，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我九岁的时候，正是被囚禁在国舅府，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说得动听一点，是国舅冷无涯看我可怜，把我接到府中亲自照料，其实我不过是个人质罢了。”陵香说着说着自己突然笑了起来，“那个时候我还能怎样？人质就该做人质该做的事，乖乖地留在别院里，日复一日消磨我的岁月。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喜欢诗词歌画么？无处可去无人可诉，你倒是说说，我又能用什么消磨时光？”

　　风归影颤抖着站起来，龟裂的薄唇微微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靠着画楼空的关系，皇兄在冉国的势力渐渐扩大。与此同时朝廷间对冷无涯专权的不满越来越盛，我在国舅府的处境便每况愈下了。那时候我常常会做噩梦，梦到早上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中午，却是连挣扎的能力也没有。后来我就想，谁能带我出去，哪怕要用我的一辈子来偿还，我也不在乎。”
　　风归影压低了声音：“最后，是你皇兄把你救出来的吧。”
　　“除了他又能有谁？”陵香转过脸去朝风归影轻笑，“还想得出第二个么？”
日期：2012-03-26 13:02

　　风归影没有做声。他慢慢转过身，拨开了地上潮湿发霉的稻草。
　　“湘广陵来这里，是为了杀你。”陵香淡淡道，“你杀了我大皇兄，割下了他的头颅。我父皇因为这件事疾病攻心，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在我们凌国，有‘欲立其子，必先弑其母’的祖训。后来我母后就死了。她是自杀的，死在我面前。临死之前，她让我给她报仇，给我大皇兄报仇。”

　　“所以你要杀我。你杀不了我，就要对我父亲动手么？”那张刚毅瘦削的脸上一片凛然，寒霜般的冷意悄然无声地覆盖了他整个面庞。
　　“是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死了，我要……罢了，与你无关的事，不必多说。”陵香笑了起来，笑得血气上涌根本说不出话来，良久方敛了笑意，轻声问道，“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风归影顿了顿，没有说话。他想他已经不可能再相信他了。那她要说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答应？
　　“就算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好么？”陵香看得他迟疑，却是依旧说得淡然，只是语气像是秋雨冲刷过的空气，清冷中带着丝丝悲凉。
　　风归影心中兀然一痛，只攥紧了手心，压低声音道：“好。”

　　“就当你，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一个叫湘广陵的人吧。”
　　陵香闭上眼眸不再说话，慢慢地踱步离开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身后是风归影低沉嘶哑的声音：“那就这样别了吧。陵香公主，不要再见了。”
　　陵香背对着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