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2-03-27 23:58

　　【十三】 只手何堪转乾坤（四）
　　陵香已经离开，那个唤作“湘广陵”的影子也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中。风归影漠然地盘腿坐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抬头凝视着天窗外悠悠飘过的浮云。
　　他想起以前戍守北疆，没有战事又年少不经事的时候，他总喜欢在嘴里叼根长草叶，张开双手双脚在山坡上装挺尸。融融的阳光铺在大地上，温暖了他疲惫的身躯。这时候风归影总会抓起身旁的一个酒坛子，就着又甜又辣的北疆糕饼条饱肚子，然后瞪大双眼呆呆地仰望蔚蓝的天空。
　　北疆的天空，和皇城的确实不一样。
　　风归影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不知道时间定在什么日子。其实什么时候都没有关系，他的父母亲族已被诛杀，他的姐姐已经出嫁，他痴恋着女人永远地埋葬在记忆中。其实他惦记着念想着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一阵缓慢的脚步声打断了近乎亘古的沉寂，生锈的铁门被缓缓推开时，钝重声响听得人耳朵发疼。缓慢的脚步声渐近，风归影没由来地一笑，笑容里无悲无喜，只剩一缕淡然。
　　那不是陵香，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相对于陵香，风归影对眼前的这个人的到来却抱有更多的期待。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的。在他死之前，来见他一面。

　　“你来了。”他倚着霉味泛滥的墙壁，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是你。你总会来见我一面的。”
　　“你就要死了。”
日期：2012-03-27 23:59

　　清朗的嗓音中不带一丝情感，只是那如剑的眉宇浓黑如墨的眸子，影影绰绰地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悲凉。
　　“嗯。”风归影重重地点头，“太子殿下金口一开一言九鼎，你说我要三更死，那我绝对是活不过四更的。”
　　“你现在说这些，觉得很好玩么？非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用你的假面来套我的忍耐极限？那我告诉你，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插手。”

　　寂明喧看着摇曳不停的灯火，目光凄冷如冰。这里太阴暗潮湿了，即使日上三竿，牢房里依旧是一片昏暗。
　　他深吸了口气，“你还记得那时候攻打彤云关，我对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你一定要赢。因为只要你赢了，所有指正你叛国的证据都会不攻自破。”
　　“可是你却输了。”他缓缓吐出那口气，“你的斩马刀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画楼空手里，这是金络亲眼看到的。还有你和陵香公主画楼空密谋的信函，你与陵香公主相遇时数次的失手……你自己不觉得面对凌国，你的表现总是大失水准么？”
　　“是呀，我的表现，总是大失水准。我本来应该杀了她的，杀了她表现我对寂国的忠贞……你们要的忠贞，是要以杀人来证明的。”风归影低低笑了起来，“镇北军是我的刽子手，而我是你们的刽子手。我一直以来，不过是你们的杀人工具罢了。”
　　他猛然抬头，直至地望着那双漆黑平静的眼眸：“太子殿下，你相信我么？”

　　“我只相信证据。”
　　“你只相信证据。”风归影低声重复这句话，随即淡淡笑了起来，似是对这句话里暗含的疏离与决绝毫不在意，“早猜得到你会这么说的，可现在亲耳听了，还是觉得心伤。到底是十几年的兄弟，本想着你到底还会念着往日旧情，会给我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日期：2012-03-27 23:59

　　他敛了笑意，话锋一转，声音里寒意骤现：“寂国和凌国签订和约了？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北疆？”
　　“冉皇被俘，冉国单方面退出战事。凌景帝带兵支援，重新占领了彤云关。你领罪后凌国派和使过来，表示希望议和。”
　　“那不可能。”风归影冷冷打断他，“现在他们势弱，当然会希望和解。等哪一天凌国恢复元气，他们兵强马壮，肯定还会进犯北疆。这样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
　　“这样的道理我自然明白。所以我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筹码……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寂明喧看了风归影一眼，“寂国按照一百五十年前的碑碣，将狮山以北的土地重新归还凌国。”
　　“你！”风归影像是雷击般蓦然起身，“你……你把北疆卖了！”
　　“我不认为一个北疆比千万人的性命重要。保得北疆一半的土地，保得生活在上面的百姓的安宁，我认为这就足够了。”寂明喧傲然直视风归影，对他的指责毫不在意，“你是个战争狂人，我不是。我只知道君王之道是要卫护百姓，保他们生活温饱，一生安好。为了一块死的土地牺牲那么多人，我认为不值得。”
　　“你是这样想的……在你眼里，北疆终究就只是一块死地。卖了没关系，送人了也没关系，因为她是死的，因为那些保护她的人都死了，鬼魂不会跳出来跟你争个究竟。”风归影苦笑起来，“既然这样，你当初又为什么要请我回来？你的目的不是收复北疆，干脆花钱向凌国买就是了，你找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收复北疆，不能靠钱。扬我国威，才是正道。至于这次和凌国的和约，绝对可以停止一切的战争。你没有做成的，我可以帮你达成。百年内休止寂凌两国的战事，我对这份和约有足够的信心。”寂明喧顿了顿，许久才道，“至于收复北疆的另一个原因……你还不明白么，我只是想要给你一个回归朝野的机会罢了。”
　　“你把北疆卖了，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真是佩服之极！风归影佩服之极！”风归影踉跄着向后退去，一边退一边笑着摇头，“北疆在你眼里不算什么……那是我的家，那是我要守卫一生的地方！你把我的家卖了，你卖了我要守卫一生的地方！寂明喧，你做得很好。你卖了北疆，然后再杀了我以绝后患。反正我就是个战争狂人，人人得而诛之……好，很好。是皇上教导出来的好太子，做事越来越有他的风范了！”

日期：2012-03-28 00:12

　　“他早就逼你杀我了。同意让我回朝，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找机会杀我而已。”风归影扶着发霉的青砖石墙，慢慢敛了笑意，并不震怒，只是心中隐隐有些悲凉，“我回来了，为了报仇而回来，其实早就该知道会有狡兔死走狗烹的一天……是我太无知，总看重了自己的位置。我为了报仇，你为了扬国威，你与我，说到底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
　　“也罢，其实我已经很累了。我想休息了，很久以前就很想休息了。也许只有我死了，才能真正放下这些纠缠不清的仇恨。什么责任，家国天下，仁义道德，对于我，都是虚无的。”风归影悠悠地望向那扇天窗，那是这个囚笼里唯一通往自由的方向，“我只是一直在想，那些所谓的爱，所谓的痴恋与不舍，终究是抵不过恨的……”
　　寂明喧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
　　一种名为“悲伤”的情感悄然侵蚀了他空虚的心。可他不知道风归影其实不是在跟他说话，他只是对这记忆里那抹温柔的堇色，对这风府牌匾上耀眼的金色还有北疆战场上淋漓的血红色，低声地自言自语。
　　他怔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回头看风归影：“八月十二会有一场公审，这是我为你争取的最后机会。公审期间如果没有新证据，你会被处以万剐之刑。”
　　“归影，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压低了声音，“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值得你活下来的人事物么？”
　　“活着，太累了……我想我更愿意去见一见我父亲。我有很多事情，一直想要问一问他。只是怕父亲会不愿见我，是我间接害死他的。可我又想，其实父亲不可能恨我。他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他怎么可能狠下心去恨我？是我自己逼自己走上今天这个境地的罢了……”风归影眯眼遥望天窗外湛蓝的颜色，那片广袤的土地离他很近又很冤，以为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千里。

　　然而他终于不再看天，也压低了声音，微微笑道，“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就只有遗言了。殿下愿意听一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