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10-01 04:32:45
　　五
　　振亮看起来是个男人了。伍娟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胸前那颗小核桃开出了花，每月一次，也开始有例假。尽管有三姑的榜样在前，伍娟对身体的发育还是感觉猝不及防。她为胸前的膨胀感到羞耻，自己拿手绢缝上了两条松紧带勒在胸前，平平的胸脯让她留恋，是少女，是童年，是草木灰和面粉的味道。在她第N次偷偷摸摸地晾晒那条已经洗的发灰的小手帕的时候，玉芝终于看到了。第二天她放学的时候，看见玉芝在蹬缝纫机。她贴着墙根放好自行车，去厨房做饭，玉芝并无话对她说。她们母女之间除非必要，否则没有对话。

　　玉芝在村子里算是缝纫高手。伍娟小时候，玉芝给伍强做了一件蓝色的条绒罩衫，胸前用布块特意做成红色的小船和黄色的太阳的图案。伍强穿上，村子里人人都说可爱。过了几天，玉芝又开始踩缝纫机，是红色的布料。伍娟想：这次得是给我做的吧。然而，隔一天伍娟放学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大娘带着她的二闺女芳芳，正在试那件红罩衫。四大娘没口子地夸奖玉芝，心灵手巧，做什么都是一遍成功，从来不用改。看见伍娟回来了，四大娘总像哪里不大对劲一样，千谢万谢，急着带芳芳走了。

　　当然拿走了那件红罩衫。
　　伍娟做好了饭，端出来凉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伍强从外面跑回来，玩的满头大汗，进门就要水喝。玉芝赶紧站起来，给儿子去倒水。他现在十岁了，是个胖乎乎的半大小子，有着和妈妈一样的圆脸大眼睛。伍强经过缝纫机的时候，顺手去拿那放在缝纫针下的白色布块。伍娟听见玉芝用很少见的严厉语气对弟弟说：“不要动！”
　　晚上，伍娟准备睡觉的时候——她已经从父母的房间搬出来，在偏房住了——玉芝推门进来，把两条布带一样的东西往她的床上一扔，说了声“试试合适不合适”，就关门走了。
　　伍娟拿起布带来端详，确认这就是属于她的第一条*罩。
　　第二天是周末，伍娟戴上*罩去找三姑。尽管她努力勾着身子，三姑还是敏感地发现了她胸部的异常，笑嘻嘻地拿手去碰，伍娟赶紧躲开了。
　　三姑打开衣橱，让她看自己的胸罩，是在集市上买的，尼龙面料，有弹性。关键是，好像比她的大得多。三姑很笃定地说：“你的还要长，长的跟个发面面团似的，才不长了。”

　　伍娟真心真意地苦恼地说：“我不想让它长。”
　　三姑说：“这你当不了家。”
　　她们开始讨论电视剧《红楼梦》。村长家里买了村子里的第一台电视机，晚上就摆在院子里，大家随便进去看。这一段时间正在播《红楼梦》，村子里的女孩，下到七八岁，上到二十几岁，全部迷恋坏了。每天六七点就到村长家去占位子，小木头凳子一霎间就排的满满的。三姑是每集都不落，伍娟隔二偏三地看过几集，没捞上看的就拜托三姑复述给她听。
　　三姑疯狂地迷恋林黛玉，甚至把眉毛拔的像陈晓旭那样，薄薄的柳叶形状。但是她不喜欢贾宝玉：“贾宝玉有什么好？我要跟男人，就得跟一个只对我好的。在我男人看来，只有我是女的，就没有什么别的女人。哪能像贾宝玉那么黏糊。……我就奇怪了，怎么都说这人好？”

　　伍娟听的愣愣的，这个话题离她好像十分遥远。三姑让她觉得陌生，还有一点点害怕。她从未奢望过振亮只会喜欢她一个人，连喜欢都似乎不可能，她这么不好，这么笨拙，自己都讨厌自己，怎么可能让振亮喜欢？
　　三姑对自己的不再上学、和伍娟的继续上学，好像总有点不服气似的。她经常说：“别以为你读了书将来才能出去，我不读书也能出去。我才不会在这破地方呆到老死，像赵奎家的那样。”
　　赵奎家的，那腰弯到和地面平行的老太太，终于在一个冬天死了。她临死前几天已经不再出门，村长让赵家的几个远房侄子、侄媳妇轮班守着，说是“死了没人知道，咱们村面子上不好看。”据说赵奎家的死的悄无声息，没有睁眼看看谁，也没有说什么话。她想要看的、想要说什么话的，大概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她等这个死等了很久，现在它总算是来了。葬礼是村长主持的，一个八岁的远房侄孙子摔了孝盆子，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赵集原是孔孟之乡，仁义之地。

　　九十年代初的乡村，比以前热闹些。经常有走乡穿巷的生意人过来卖东西，卖什么的都有，布料、皮货、首饰，那货郎倒是早就不来了，据说改行种了大棚。每次做生意的人一来，在村口的打麦场上摊开自己的货品，就呼啦围上一圈女人，拿着东西翻来覆去地研究，即使不买，也能磨蹭个把小时，欢歌笑语，一个女人是一千五百只鸭子。村长家也格外热闹，有外地人过来商量着开砖窑厂，小轿车开到村子里好几次，每次一左摇右摆地开进来，小孩子就前拥后簇地跟着跑，喝风吃土都不怕。

　　……
　　初中生活十分枯燥。伍娟已经确定了她唯一的出路便是考出去，学习十分刻苦。她的教室和振亮的教室相隔两排房子，平常很难彼此见到，除了上下学。
　　从学校回家下坡多，十分钟；从家回学校上坡多，十五分钟。
　　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有时候家里其他人用自行车，振亮就驮着她回家，起码需要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的每一秒，于她却都是忐忑，都是折磨。每当她从振亮的车子上跳下来，都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然后，再盼望着下一次二十分钟旅程的开始。
　　伍娟的初中在这淡淡的涟漪中很快过去，她和振亮都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一中。振亮初三之后成绩嗖嗖地升上去，中考成绩竟然是全县第五名。伍娟分数没那么高，但他们小小的镇中学，考入一中的只不过十几个人。玉芝说话算话，虽然看着不大高兴，开学前仍旧是把学费给了伍娟。伍娟白白担了一个暑假的心。一个暑假她起早贪黑地干活，快赶上一个壮劳力了，怕的就是不让自己继续读书。上高中可以住校，对伍娟来说，这简直等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