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把一个正在用小刀修理的塑料狠狠摔在地上，哽咽着说出令我寒心的话。车间的机器轰鸣不止，如春雷般冲击我的耳膜，我看着她那满是疮痍的手说不出话来。
　　几个星期后，组长把上个月的工资单交到我手里，那天正好是我21岁生日。晚上我一个人去宿舍楼顶的天台喝啤酒，头顶繁星耀目，北斗七星如它们千年以前的模样印在天空，我知道在遥远的家乡同样可以看到它们，只是小绵羊已经在睡梦中。每个星期我都会收到她的信，她在信中给我讲她对生命的看法，对自由的向往，对自然的热爱，她说她相信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说我们是彼此的天使。我就是靠着每星期从门卫那儿收到小绵羊的信而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后来的几个周末我都曾再次去丹霞山，并在始兴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试图发现一些似曾相识或者只有在梦里才出现过的场景。但结果总是让我失望。我想起最初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僧人，抑或智慧禅师，他对我的点拨，也许答案就在其中，而我过于钝愚，无法理解。我现在对能找到什么已经不抱有希望了，本来线索如此模糊，也许这只是父亲当年的一个托词，可能他根本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随便说出自己在地图上看到的一个地名。但他不会想到，很多年以后，在他已经踏上最隐秘的云游之后，他的儿子会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南方小城，只为一句传说。

　　每天下班我得越过公路，穿过稻田，才能回到工厂对面小村庄的宿舍。水稻从最开始的萌芽状态，到现在的一尺多高，我看着它们成长起来，但似乎只是一夜发生的事情。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我已经用工资买了崭新的背包，一台宝丽莱和很多本书，并且存够了去四川的钱。于是我向组长交了辞职申请，一个星期后就能收到辞呈。
　　而我舍不得的是每次搭共车去县城的路途，短短二十分钟可以看到此生最美丽的风景，稻田，青色雾霭里的远山，白色砖墙的民房。总是有风吹来，清澈透底的凉风，夹杂着田野的气息。临近县城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八十年代建造的单位厂房，经过时间的冲刷，显得那么宁静，灰色的墙体上有无数斑驳的雨迹，给人无比安详的惬意。

　　有天下午，我休息，中午去县城吃了个饭，闲的无聊，就从县城走回工厂所在的村庄。我戴着mp3，里面是朋友传给我的便利商店乐队的新专辑。有首歌叫《世界》，我听到时，正在乡间公路上漫步走动。已是五月，南方的阳光耀眼夺目。当主唱犀利的英伦唱腔喷薄而出的时候，我差点在马路上跳起舞来。我真想立刻找把拖把飞到小绵羊面前，告诉她我是多么想念她。

　　就要走到宿舍的时侯，公路对面慢慢悠悠走过来一个流浪汉。年纪很轻，衣着凌乱，头发已经结痂成RASTA那样的造型。背着两个很大的帆布袋，里面装满了塑料水瓶。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的年轻和他走路的姿态，闲散自得。我相信这样的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流浪只是因为他想要过这种生活，可以抛开一切，不在乎包括吃在内的所有。我想成为这样的人，只是没有他的勇气。

　　附近刚好有卖小吃的，于是我买了一盒炒米粉，小心翼翼走到他面前，递到他手里。他的眼神那般清澈，以至于我有些自卑。他接过米粉，塞进包里，淡定地看了我一眼，就继续上路了。我站在公路边上，看着他消失在公路的一端，想像他的生活。阳光热烈，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热。
　　到离开的时刻了，我把黑色行李袋留在了宿舍的床底，但愿下一个床的主人能发现它并带着它重新上路。我的所有家当都塞进新买的登山包里，这个背包是我随身最值钱的东西。在通往韶关的巴士上，我最后一次注目沿途的南方风景，新鲜翠绿却无法留在我的记忆。
　　九点的火车开往长沙，在去四川之前我要在长沙稍作停留。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从未去过。
　　日期：2011-6-17 20:08:00
　　四

　　关于长沙我只限于湖南卫视很早的一档电视节目“城市语文”，而据说这里有很多漂亮妹子。在火车站等我的就是个地道的长沙姑娘，几天前我们在一个关于joyside乐队的论坛上认识，时间没有成为我们之间的屏障，因为我们都属于年轻帮。
　　火车抵达长沙已是夜色阑珊，May发来短信说要想认出她只要找到穿着“浪子”乐队T恤的人即可。我对浪子乐队一点也不熟悉，只知道Peter是个迷人的家伙。我出了车站电话告诉她在邮局附近的一根电线杆下等待湖南妹子来营救，几分钟后，一个身着黑色T恤的姑娘走到我面前，短短的头发显得很是干练。对我微微一笑就让我认出了是自己人。

　　May说，走吧去我家，我妈已经做好饭等我们回去一起吃。天呐，长沙人民太热情了，在一路颠簸拥挤的火车之旅后能吃到地道的长沙饭简直是只有上帝才能享受的事情。我跟着她去公交车站。May的样子一点没有传说中长沙人的特征，脸不是圆圆的，身材不是小小的。但作为一个文艺青年有如此好客的心是值得赞扬的。
　　长沙的夜在马路两旁辉煌的灯火里看不出真伪，到处是逛街的人，我们在公交车里随波逐流。谈论一些不伤大雅的事情，所谓爱好文艺的小青年都会谈到的话题。在一处街灯不甚明亮的站牌我们下了车，抬头可以看到一堵围墙后面高出路面的小土坡，一棵我不认识的树伸出的繁密的枝叶遮住了半边马路。
　　“还要往前走些路，我家刚搬，所以我也不大认识路，而且是晚上。”May说这些话的时候若无其事，却让我担惊受怕一番。
　　我们穿越层层小巷，左拐右窜来到一处安静的小区。楼下是城市里频繁出现的场景：一群大爷大妈在扎堆聊天，小孩子们调皮筋或者其他游戏。May的家在三楼，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们一踏进门，May就和她用我听不太懂的长沙话交谈，想必这就是May妈妈。于是我对她笑笑，“阿姨你好。”

　　她比May瘦很多，脸上着了很淡的妆，虽然不再年轻，但透过她轻柔的眼神可以看出二十年前她迷倒May父亲的模样。
　　晚饭相当丰富，而且有够辣，包括油闷龙虾，跑蛋，拍黄瓜和我说出名字的小菜。May和她妈妈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听上去像在说May学校的事情。让我感觉最自在的是，May的妈妈一直没有问我关于我的任何来历等等我不知该如何应付的问题，而且很关切地给我夹菜和我说些不疼不痒的话。
　　我被安排在May的房间睡觉，May和妈妈一起睡，我还是头一次住进一个认识不到三天的姑娘的房间。里面像刚刚搬家的样子，还没收拾妥当，一张床一个衣柜和摆满杂志书籍CD碟片的书架。我随意翻了下她的书架，上面的书大部分我都读过，杂志无非是《通俗歌曲》《音乐时空》《爱摇》这些作为一个摇滚青年必看的杂志。洗漱完后，May来房间，陪我聊天，这大概是长沙人睡觉前最重要的活动。

　　房间很热，却不能打开窗户，因为长沙的蚊子同样热情。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大厦，近处的居民楼大多已熄灯。我不知道该和她谈论些什么，却感到一种悠远微妙的气氛，那种你长途跋涉，不知前路何谓时，突然闯进一个安然的家庭享受亲人般的待遇。吃到可口的饭菜，洗去旅途的尘屑，在一个似曾相识的房间静静发呆，还有一个和你有着共同嗜好的人陪在身边。一切都安排好了，根本不需要你动手。你只是来到这里，并且像在家里一样随意就可以了。这就是在路上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