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帅小大人似的叹气。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老师的话，之前的他几乎把老师放在神坛上，和父母、白衣天使护士、保家卫国的军人、邮递员，消防员……一样，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算姐姐被老师打得满手是伤，他们的每句话都是真理，小帅对他们的崇拜和敬仰，让他觉得，只要按照老师的话走，那一切都是康庄大道，只要不按照老师的话走，那一切都是歧途。如果不是和周菲的熟悉，小帅几乎在老师问出：“周菲是不是坏孩子”的时候毫不犹豫的举手，他的信仰几乎是以抛却自我为代价的，而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自我是什么。他只是在一条父母老师所指引的道路上，不加思考地前行。这个世界仿佛也在他们的语言中分成的两个对立面：不是好的，就是坏的；不是对的，就是错的；所有的不成功都是由不努力造成，所有的坏事都由内心的堕落引起……不过小帅还只是个孩子，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在心里悄悄打了个问号，而这个问号，隐隐约约，甚至不知道怎么用语言表述出来。

　　小帅心里受了委屈，却无法向最为亲近的家人表达——如果家里人知道他偷玩水浒卡，还把水浒卡带到学校，肯定是一顿臭揍。不过小帅回到家才发现，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的书桌，抽屉已经被爸爸翻得乱七八糟，那些水浒卡和玩具散落了一地。爸爸正坐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撕小帅的水浒卡。
　　小帅站在门口，没敢进门。
　　马建洲吼道：“给我过来！”
　　小帅扭扭捏捏走到父亲面前，马建洲一巴掌抽在小帅后脑勺上：“让你上学就天天玩这个？”

　　小帅没敢说话。
　　马建洲抽下拖鞋，揪起小帅，扔到床上，扒掉他的裤子，冲着他圆滚滚白花花的屁股一通臭打。在小帅凄厉的鬼哭狼嚎中，马建洲把那些宋江、公孙胜丢在垃圾箱里，一把火烧成了灰。
　　日期：2012-4-21 19:03:00
　　1.14 活着
　　小帅受到了学校和家里的双重打击，不过对于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孩子来说，十分钟就可以把所有烦恼忘光，而后若无其事地撒尿和泥玩。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他难以忘记，这件事每个人都要面对，无论多么残酷。
　　事情发生在小帅和周菲刚刚放学时，他们正准备去废弃的工厂玩玩，突然背后爆发出一声闷响。小帅以为自己车胎爆掉了，便回头看轮胎。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一群人围在一辆绿色大卡车周围。

　　“怎么了？”周菲见小帅停了下来，问道。
　　“不知道。”小帅还是望着那辆大卡车，“轮胎爆了？”
　　“不像。”周菲说，“咱们过去看看。”
　　周菲和马小帅蹬着好孩子赶到现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开，只剩下一滩鲜艳又浑浊的血。还有个老奶奶对着那滩血哭天喊地：“我的个孙儿啊！我的个孙儿啊！”
　　这时教导主任冲了出来，驱散开还在围观的小同学：“都看什么看，该回家的回家，该干嘛的干嘛去！”主任想架起来奶奶，可奶奶像一滩泥，烂在了地上。

　　小帅和周菲迫于主任的淫威，只能离开现场。小帅并没有因为血和死亡产生任何的心灵的颤抖。他觉得，那些浑浊的血和自己摔伤流的血没有任何分别。他没看见被撞死孩子的样子，也不认识那个孩子，就如同在大街上看到一辆灵车一样，没有任何同情。甚至他还稀疏平常地和周菲聊天：“会不会死？”
　　“留那么多血，不死也残了。”周菲说，“你没听见嘣的一声吗，肯定脑袋压爆了。”
　　“这才是真的脑袋开花呀！”想到这里，小帅大笑起来，周菲也跟着呵呵笑。
　　第二天，老师们少不了对学生们进行安全知识普及，刘老师也不例外。她进门头一句话就是：“昨天学校门口的事，你们都知道吗？”
　　同学们都摇头，只有周菲和小帅兴奋的点头：“我们知道，脑袋开花了，哈哈！”

　　刘老师愣了一下，而后愤怒地摔下课本：“周菲、马小帅！你们还有没有人性，那么小的孩子，有多好的未来，说死就死了。你们知不知道，人人都有那一天，死去的那一天，你们有没有想过他这么早就死了，有多可惜，他的家人是有多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后来刘老师又说了很多训斥小帅和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的话，小帅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海里一直在萦绕着：人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谁也逃不过……人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谁也逃不过，谁也逃不过……他知道死亡，可是今天才确切的明白，死亡的残忍是个无可逃避的宿命。
　　下课后，他六神无主地问周菲：“什么是死？”
　　“死就是玩完了。”周菲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什么都没有了？”

　　“对，什么都没有了。”
　　“哦……”马小帅幻想着几十年后，自己临死前的样子，幻想着，死亡的感觉：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感觉，一片茫茫的黑暗，不……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黑暗，因为已经死了，连思考一下死亡的能力都没有。不仅我会死，有一天，我会失去爸爸妈妈，失去姐姐，失去亲人，失去朋友；死亡的那一天，看不见太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发生什么，不能玩游戏，也不能看动画片……

　　小帅已经深深陷入这种恐惧中，可他不敢说，不敢对周菲说，不敢对老师说，不敢对同学说，因为怕死的都不是英雄好汉，怕死的都是汉奸。小帅想起了走廊上的画像，有刘胡兰、邱少云、黄继光、赖宁，他们个个都不怕死。
　　日期：2012-4-21 20:21:00
　　那天的小帅像丢了魂，放学的时候忘了拿书包，找到书包，又发现车钥匙还是桌洞里。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甚至周菲都没追上他。他进了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妈妈，人人都会死吗？”
　　孙吟吃了一惊，惶恐不安地给了小帅一巴掌：“你瞎想什么！”打完，孙吟把小帅楼进怀里，不自主泪如雨下：“你天天在瞎想什么，想这么不靠边的事干嘛。我可就你一个儿子，你姐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指望不上，我只能指望你，以后你能挣钱养妈妈。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小帅没有哭，只是两眼无神地蒙在母亲怀里，那种绝望的恐惧感似乎安慰了很多。孙吟缓和了一会，说：“怎么了，告诉妈妈，怎么了你就问这个？”
　　“有人在学校门口撞死了。”

　　“那是别人，好儿子，那是别人。”孙吟擦了擦泪痕，“你要注意，多看看马路，指定好好的。可别想那些不着边的了，你快吓死妈妈了。”
　　小帅从来没见过妈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心里莫名地过意不去，只得拼命地点头。
　　那天晚上小帅怎么也睡不着，不敢闭上眼，不敢睡觉，因为睡觉的感觉和死亡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区别是死亡里没有梦、也永远不会醒来。他突然间如此害怕黑暗，放佛黑暗中藏着不可预知的魔鬼，在他的背后张牙舞爪。他想起奶奶对他讲的鬼故事，青面獠牙的，小鬼，会在夜里来到你的枕边，把你魂带走，然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只能一直亮着台灯，好像刺眼的光线能带给他一些希望，一些安慰和陪伴。他看着时钟，滴滴答答地，好像从终点回到原点，如果他的生命是个固定值，那么在他看着时钟的时候，就已经消逝了十秒……他甚至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有鬼，他就会永远地活着，他只是恐惧，近乎于即将接受死刑犯人的恐惧。他想起昨天死在血泊中的孩子，生命太脆弱了，一个不小心，一个飞来横祸，就能带走任何一个脆弱的生命……

　　“小帅，都十二点了，怎么还不关灯睡觉？”隔壁屋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忘了……”小帅不敢再问妈妈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的问题太恐怖了，吓哭了妈妈。他默默关上灯，把头蒙在被子里，仔细守住每个角落，他强迫自己想动画片，想灌篮高手，想想明天学什么，还有什么作业，就这么自欺欺人地睡着了。
　　日期：2012-4-21 21:28:00
　　1.15 逝世
　　就在小帅提出“人都会死吗”这个问题后的第二天，老爷爷过世了。这一度让全家人认为马小帅通了灵。据姑姑说，老爷爷感冒重，一个人去村里诊所打针，打到一半四肢冰凉，怎么也叫不醒。村里人开着拖拉机送去大医院，医生看了几眼，说“人都死了一个钟头了，你叫我怎么救人？”后来马家人才知道，这村里医生打的是青霉素。马家人商量了很久，没有与乡村医生打官司，村里人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老爷爷都是八十岁的人，让人验尸解剖是大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