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小帅不小心听到这么一则电话—— “行行，崔校长，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孙吟说。
　　“你直接去会计那说，他听我的名字，就得把钱退给你。”
　　“行行，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跟会计说过了，都打点好了。”
　　“行行，太谢谢你了，崔校长。”孙吟挂断电话，见小帅在旁边，解释道：“是崔校长，当年你外爷爷的老同事，听说你姐姐要去，能帮上忙。”
　　小帅没说话。
　　孙吟换了身衣服，说：“我出去一会，中午我从外面买点饭。”
　　小帅还是没说话。

　　孙吟换好鞋，嘱咐道：“不要告诉你姐姐，她知道了，就不知道努力了。”
　　小帅依然没说话，木然看着妈妈离开家门。
　　马小帅很难受，他感觉自己这个世界蒙骗了，他不能理解，一些在他眼中神圣的人也会欺骗，就算是出于好意，也不能用欺骗利用别人愧疚的情感，就算是骗，也应该是“妈妈喜欢吃鱼头”的骗。
　　暑假时，小帅奶奶一直住在建洲家里，媳妇总是责备，她觉得憋闷，不愿在城里住。孙吟对婆婆是有些不满，一来自己怀孕小帅时，婆婆不管不顾，别说买只鸡补补，连口像样的菜都没有，天天就是馒头咸菜。二来她和马建洲刚来明城时，婆婆只给了两千块钱，连房租都不够，口上说没钱，却把钱都给了外孙王熙；三来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婆婆宁可打麻将也不说照看一下。 所以，小帅奶奶到明城后，孙吟没少唠叨奶奶，先说“我和建洲这么忙，您也不给孩子做下饭”，又说“做饭的时候小心点，水淋一地，都是脚印子”，又说“菜也不能炒这么多，吃不完就得剩下，剩下没人吃，还是要坏掉……”

　　小帅奶奶不愿意住，以“朱秀秀结婚”为由想返回老家，孙吟要婆婆带小帅一并回去过几日。临行前，孙吟对婆婆说：“我给您五百块钱，小帅想吃什么你就买。”
　　“好好。”婆婆呼呼吹着粥碗，“二羊怎么不来吃饭？”
　　“随他想不想吃，又闹脾气呢。”孙吟撂下碗，“秀秀找个什么样的？”
　　“不是自己找的，是人介绍的，开卡车的，人才好。”
　　“也不能全听人介绍的说。”孙吟又端起碗来，“当初给我你儿的时候，说可好了，又不喝酒，又不赌博，还有正事工作，结果就这个样。”
　　过了很多年，马小帅才想明白，父母并不是圣人，而他却在一些蒙蔽认为父母是圣人——他们一心一意把全部倾注在孩子身上，他们诚实，他们勤劳，他们很多年也不会为自己买一件新衣服，他们孝顺父母，他们从来不会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困难放弃自己的尊严，他们不会因为生活的挫折而却抱怨，只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挺过去。可事实上，父母是人，他们有普通的人的喜怒哀乐，他们会抱怨，他们有时候也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这么勤劳，偶尔也会偷偷懒，他们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诚实，他们偶尔也会撒谎，他们有时候并不能一碗水把所有事情端平，也会犯错。

　　只是那时的马小帅认为父母是圣人，一切作文，教育都把父母描写成了圣人，他也就用圣人的标准要求父母。他老是无耻地认为：我可以欺骗父母一百次，可父母不能欺骗我一次。而这次父母欺骗，一瞬间把他的信仰全部击碎了——如果父母会骗人，说明他们以前对我说的话就不全是对的。他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这些细枝末节、零零散散的回忆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在崩溃中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描写，一切都是骗局，只是自己过于愚蠢，才迟迟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自己过于老实，才把他们的话奉为真理。

　　日期：2012-4-27 18:08:00
　　2.12 笔记本
　　郁郁地跟着奶奶回到老家后，他似乎感到非常矛盾，隔壁的齐阳叫他去钓鱼，他想鱼竿，意外发现上锁的抽屉。可能是时间过久的缘故，抽屉已经朽成了两半。他把笔记本从木屑中取了出来，鲜红色的封皮，每隔几十页还有一张关于动物的彩色的插画。他认得，这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母亲的笔迹。
　　这笔记本的前三分之一，是母亲代课时写抄的散文，第一篇是钱钟书关于吃葡萄的理论：
　　天下只有两种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吃。照例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坏的。不过事实上适得其反，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第二篇是朱自清的散文《匆匆》：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地匆匆呢？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马小帅翻了几页，上面还有食指的诗歌《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撑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马小帅又翻了很多页，发现了一封家信，是母亲写给外公的：
　　爸爸，
　　近来身体可好，天气渐渐转寒了，要注意身体，尤其是爸爸，别老为了学生的动怒。弟弟妹妹怎么样，妹妹要中考了吧，弟弟也快上初中了，我出嫁了，没人看着他们，别让他们翻天了。
　　我在这里挺好的，也挺怀念当初在学校的生活。早晨起来背书，晚上和室友聊天，一聊就能聊到半夜，现在有点忙了。小然小帅都会说话了，有空我带他们进城见您。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抽不出时间，有家务，孩子也一天离不开人，建州脾气也不太好，我觉得生活突然

　　日期：2012-4-27 20:50:00
　　2.13轮回
　　信戛然而止了，马小帅往后翻了一页，却发现下一页已经被撕掉。他也无从得知真正寄给外公的信是什么，想必有对这个马家的些许不满，些许埋怨。他一时间觉得母亲并没有这么伟大，似乎普通又渺小，渺小得和路没有两样。
　　他从老家偌大的房子里走出来，院子里铺满了月光，让他清冷地瑟瑟发抖，他看着锈迹斑斑的老井，执着攀抓的爬墙虎，还有从墙外冒尖的柴火垛，一时间出窍似的空了，他站了许久，又回到房间里，把那个笔记本翻完。本子里剩下的，是一些更为冰冷的名词和数字，柴米油盐钱，今天买了的菜钱，给小然交了多少学费，建洲的裤子钱，小帅的玩具钱还有父母的家用。

　　马小帅似乎明白，原来一直自信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判断力，他一切理论都是来自教育，启蒙教育——在一些不知道新理论的人特别是儿童，不具备验证科学知识的能力时，只能简单使他们记住结果而应用科学知识，而完全忽略了证明的过程。不，也许这些不是启蒙，而是迷信。他迷信家长，迷信老师，迷信教育，迷信正义，迷信君子之道，迷信这个世界只要努力就肯定有回报；迷信知识就是力量，迷信一切，迷信课本上，生活中，所有人给他塑造的童话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