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帅不想去听这些话，这些话换来的无非让自己在“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的一条独木桥上扛着一座山的压力走下去。他畏惧这些压力，他畏惧负担。他习惯于人生来不平等，上天已经为他选择了家庭。他也没有怨言，因为改变不了。可他不明白，他有了自主的意愿，却仍然只能如此生活，除了接受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岁了，已经在学校整整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中他有六年在无知中努力；又三年，在自认为的觉醒中拿起抢杠子反抗；剩下三年，他放弃了枪杆子，只是用绝食让自己营养不良。他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自己在挣扎些什么，让自己不好过，让所有人都不好过，也什么都没有得到。后来孙吟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能听见自己抽噎的哭声，让他头昏，让他觉得耳朵里嗡嗡直响。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床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人糊涂要比清醒好得多。糊糊涂涂是自然一辈子，清醒是淡然一辈子，糊糊涂涂却自认为清醒是纠结一辈子。

　　第二天清晨，马小帅刚刚醒来，眼睛疼痛地很久才睁开。父母早早工作，留下一盘子葱油饼和两碗稀饭。马小然也刚刚醒来，她和小帅坐在一起吃饭。正在喝稀饭，小然忽然停下来，说：“我就说一句话。”
　　小帅放下葱油饼。
　　“你知道初三的时候，老师为什么这么逼着你学习吗？”
　　小帅嘴里还有半口油饼没吃完，奋力地咀嚼。
　　“那是因为，咱妈跪下来求他们。”小然说完，咕咚咕咚把稀饭喝光，嘭地掷下碗筷。
　　日期：2012-5-9 10:20:00
　　3.26 下跪
　　2003年的12月初，秋天刚刚结束，梧桐树早就变得光溜溜，只挂了几片坚忍的树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孙吟提了一个黑色的包，包里有几套内衣，这是几年前年和华子合作做生意时余下的，好布好料，自己都没舍得穿，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她一个人走进办公室，与所有老师寒暄。她往每个老师手里都塞了内衣，可老师们都没收。班主任李老师说：“教书本来就是我们份内工作，能帮忙就肯定帮，还是不要了。”

　　孙吟依然把内衣放在老师们办公桌上，说：“我们家小帅以前很听话，现在不知道怎么了，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我说给他倒杯水，他嫌烦，说让我走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这孩子交流，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李老师说：“我们天天都说他，他不听。你看看，为了不让他上课乱讲话，我给他身边安排了清一色学习好的女生。他自己不愿意学，我们总不能把着他的手让他写字，他自己不愿意听，我们总不能往他耳朵里塞。”
　　孙吟叹气道：“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我闺女早晚是嫁到别人那去，我指望不了。他爸眼睛有病，不能长时间用眼，干不了太重的活。小帅身体也不好，小学还动了大手术，一两年没运动，他爸爸就带着锻炼，才好。身上治好了，心上又有病了，我们家只能指望这个孩子，他要是荒废了，我真的……这么多年，受了这么苦，这么多累，白费了，白费了……”

　　“我们能理解你们家长的心情，毕竟我也是当妈的人。”李老师长叹一口气，“哎……我真没办法，我们什么招都用了，鼓励也好，批评也罢，他宁可趴在桌子上睡觉，也不愿意听我们一句话。”
　　孙吟忍不住痛哭流涕，说：“你们是老师，不像我，高中毕业，也没什么文化，我想教他我教不了，我把我能使的力气全使上了，你们多提提他，总比没有的强。”
　　老师们面露难色，始终没人答应一声。
　　孙吟“扑通”跪倒在地上，泪眼纵横：“我从来没求过人什么，今天算我求你们了，就帮帮马小帅吧……”
　　“您这是干什么！”李老师赶忙架住孙吟，“您先起来，行吗，有话咱们好好说。”

　　孙吟不肯起来，虚脱道：“就帮帮小帅吧。”
　　“我们不一直在帮吗。”李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联手，才架起孙吟。
　　待孙吟走后，胡老师对李老师说：“能把自己亲妈逼成这样，这孩子不如不要，这哪是一个稍微有点良心的孩子干出来的事！”
　　小帅愣在那里半晌，口中的葱油饼怎么也咽不下去，仿佛这葱油饼带着屈辱的味道。这种屈辱感没有持续多久，他感到非常愧疚。他让父母失去在这个社会上唯一坚持的东西——尊严。他几乎从里到外把自己骂了一遍——是的，这些年来我只顾着自己，只想着自己的理想、梦想全被家人打碎，却从来没想到他们付出了什么。晚上孙吟到家，马小帅偷看了她两眼——母亲已经不是满头黑发了，她额头上扎出一抹突兀的白，也扎进小帅心里。小学三年级时，他问过妈妈，妈妈说她三十六岁。九年过去了，他从来没关注过父亲母亲，似乎母亲一直三十六岁。可现在静心一算，才不禁一惊：母亲四十五岁了。时光就在这几年夺走了她的黑发，也夺走了她的容颜，让她从一个女人变成了老太婆。马小帅愧疚不已，他总是觉得自己对，就在只有自我的世界一意孤行。他付出的，只是十二年光阴，而父母付出的，是整个人生——这么争有什么意义，父母的观念已经定型，被这个社会，被他们自己定了型。我无法改变他们，他们也没有错。反正我都注定有些梦这辈子都实现不了，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下父母小小的期望呢……

　　日期：2012-5-9 13:15:00
　　3.27 高考
　　2007年大年初一的晚上，马小帅一个人走在明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在他对家人说出去散步，竟没有遭到丝毫阻拦，因为家里人看得出来，他压力特别大。他又不自觉地往苏惠家的方向走，这回他没有半路返回，而是直接走到她家楼下，躲在墙角旮旯里，在寒风中站了半个多小时。他似乎能听见楼上的说笑声，似乎能从灯光打上窗帘的身影上，看到苏惠的影子。当他一阵“咚咚”下楼的楼梯声时，他狂奔离开了——万一下来的真是苏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他回到灯光刺眼的大路上时，又平静地自责“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到这里来能挽回什么”。他痛苦地责骂自己“马小帅，你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中考可以多拼一百分，为什么为了含辛茹苦十八年的父母却不行！”

　　开学回来的马小帅几乎以另外一种状态扎进学习里，此时距离高考4个月，区区120天。他兀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当年能一坐学一天的马小帅了，而是一个懒惰的，侥幸的，玩心重的马小帅。他几乎无法全身心投入于书本上，每过十几分钟就会走一次神，做题时也没有从前的灵感和耐心。小贱、蒋秋龙、冯龙、沈嘉几乎每天都在诱惑他去网吧，他还怀着侥幸，他告诉自己“每天中午玩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休息休息也挺好”。他现在要面对的不是高考，而是放纵惯了，无法拧紧发条的自己。看着茫茫多的试卷和知识点，看着高考倒计时每天都在减少的数字，他却忘记怎么竭尽全力做好每一件事，仿佛这几年来萎靡的生活，让他从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变成了老年痴呆患者。

　　在小帅努力的那段时间里，最痛苦的莫过于陈胜男，她自暴自弃的态度受到老师严厉的批评。胜男挨完批后对马小帅说：“今天老师侮辱我了？”
　　“侮辱你什么了？”
　　“侮辱我人格！”
　　“怎么就侮辱你人格了？”
　　“她居然对我说，居然对我说！”胜男指着马小帅的鼻子，“她居然对我说，同样是一个初中出来的，你怎么不能向马小帅学习学习呢，你看看人进步多大。”
　　高考还是来了，虽然提前到六月初，可明城是个没有春秋天的城市，仿佛这边冬天一过，下几场雨，出几天太阳，就是二三十度的高温。所以，六月初也燥热得如同小帅的心情。小帅心里早有底，三次模拟最高一次考了530分，还摊在最后一次。谁都知道，最后一次模拟故意给考生增加信心用。在江苏这样的教育大省，不考上五百六七十分，基本上没有公办本科上。 小帅剩下的，只是一些希望，纵然此种希望极为渺茫，约等于零，可没等事情发生，人总是侥幸地认为自己可以幸免于难。

　　高考那天马建洲说要送考，小帅说不必，自己一个人去了考场。可等他第一门语文考完出来时，马建洲却在门口大汗淋漓等着，就站在茫茫多的神态各异的家长中间，小帅差点没看见。等第二门数学考完，小帅的希望便破灭了，反正面的答题纸，背面他一个字都没写。平时就算难的大题，他起码能答出第一小问，可这份试卷，他连第一小问都找不到思路。好在化学、英语、生物并不甚难，对付对付也能一百多分。考完后，小帅对家里人说“别抱什么希望，数学我能考一半分就不错了。”

　　孙吟说：“你初中时数学不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