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得最深的一次，她和她的二蛋哥被人扔到泥坑里。那一次，连她的二蛋哥也哭了。他们从泥水坑里爬出来，满身泥垢，衣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发出一阵阵恶臭。她和她的二蛋哥哭着，互相搀扶着来到村子后面的羊河边。二蛋哥一下子就跳到河里，清澈见底的河水荡出一圈浑黄的涟漪。那时候她还不敢下水，站在岸边手足无措。
　　“跳下来啊！翠兰，跳下来！”二蛋哥在水里朝她叫着，还用手舀起一捧水朝她洒过来。
　　翠兰摇摇头，她还从来没有下过水呢。“我怕……”
　　“怕啥啊？我接着你，来吧！”二蛋哥在水里张开双臂，扬起湿漉漉的脸，笑嘻嘻地看着她。
　　翠兰犹豫了许久，她右腿朝前弓，左脚朝后蹬，身子一下一下地朝前耸动着，还是不敢跳进河里。

　　“胆小鬼……”二蛋哥撅起来嘴巴。
　　翠兰闭起了眼睛，捏着鼻子，下了狠心。她可不想听她的二蛋哥嘲笑她是胆小鬼，她跳了下去。河堤离水面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但她觉得她似乎从一道山崖上跳了下去。她扑通一声落到水里，微凉的水浸在肌肤上，让她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栗，她嘴巴哆嗦着，哇哇的乱叫。很快，她的二蛋哥扶住了她，她也站在了水底，原来河边的水并不深，刚刚漫过她的胸脯。
　　下过水后的翠兰胆子胆子大了许多，她在她的二蛋哥的帮助下学会了游泳。在炎热的夏季，她常常跟着她的二蛋哥下水游泳，他们脱得光光的，在河边摸鱼虾、掏螃蟹。他们最喜欢用罐头瓶子捉小鱼，透明的罐头瓶子瓶口系着绳子，在瓶子里放一些捏碎了的馒头屑，轻轻地投到河边的水草丛里。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儿探头探脑地在水草间游来游去，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他们安静地附在河边，凝视着水里到处游荡的小鱼儿们，当看到几条小鱼钻到瓶子里，便兴奋地大呼小叫着立即拉起绳子，把罐头瓶从水底猛地提出水面来。小鱼儿们在罐头瓶里惊惶失措，呆头呆脑地乱串乱撞，瞪大着眼睛注视着他们。阳光照在玻璃瓶上，水波在瓶子里荡漾，在她的脸上照出斑驳的阳光的花纹。她眯着眼睛在阳光里笑。

　　后来，她慢慢地懂得了“媳妇”这两个字的含义，她忽然觉得这个称呼正合她的心意，心里便开始认定自己就是二蛋哥的媳妇，仿佛这是天然的事实，没有反驳的必要。于是，当小伙伴们在称她为二蛋媳妇的时候，她冲着他们傻乎乎地笑，有时候甚至会甜甜地答应着。这时候，他们再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打架了。

　　“二蛋媳妇……”小伙伴们叫道。
　　“哎……”她甜甜地回答，声音托的长长的。
　　“二蛋媳妇……”
　　“哎……”

　　…………
　　有时候，在他们都感觉到无聊的时候；或者他们结伴在小树林里闲逛的时候，他们常常就这样一声叫，一声答,没玩没了的，似乎在玩着什么新奇的游戏一般让人乐此不疲。渐渐地，一些大人也听到了这样的称呼，又传到她父母和二蛋哥父母的耳朵里。大人们只是笑一笑，而她和二蛋哥的父母也都笑了，只是笑的意味深长，似乎包含着她捉摸不透的深意。
　　日期：2014-05-23 23:16:07
　　她和她的二蛋哥闹过红脸，但细细回想起来，多数都有些莫名其妙。比如那一次，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人们都喜欢拿着苇席铺在河边的树荫里，或坐或躺，感受着河边习习凉风的抚摸，伸着惬意的懒腰。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头，在地上留下斑驳的树影；蚂蚁在地上排着长长的队伍，努力越过他们故意设置的障碍；知了伏在浓密的枝头，鸣唱着千年不变的曲目，喋喋不休。

　　她和她的二蛋哥分别和各自的父亲一起坐苇席上，昏昏沉沉地听着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聊。这时候，她注意到二蛋哥的父亲起身走了，二蛋哥自己睡在席子上，打着细微的呼噜声。于是，她兴奋地挪了过去，和二蛋哥并排躺在一张席子上。
　　她在知了无休无止的鸣叫声里昏昏欲睡，地面坚硬，咯的她后背和后脑勺生疼，于是她拉过二蛋哥的胳膊枕在头下。
　　“哎呦……”
　　二蛋哥一声惊呼，他一下子做了起来，气呼呼地一把把她推开。她一下子懵了，委屈地坐在地上，看着撅着嘴巴一脸怒气地揉着胳膊的二蛋哥，不知所措。
　　“滚一边去……”

　　二蛋哥朝她吼了起来。这时候，她的父亲抬起头，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了看他们，懒洋洋地问：“怎么啦你们？”
　　“她把我的胳膊弄疼了。”二蛋哥气呼呼地说。
　　“翠兰，快给你哥揉揉。”父亲说。
　　“我才不让她揉，我困死了……”二蛋哥嘟囔着又睡下了，他身体斜躺着，占了一大半的席子。
　　“哇……”翠兰心里委屈极了，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哎呦……翠兰，你哭个啥嘛！”父亲皱着眉说。

　　翠兰哭的更伤心了，她从地上站起来，抹着眼睛跑回家去。她边哭边在心里想，二蛋哥我恨你，你居然这样对我，还居然斜躺在席子上，明显是不想让我睡。她伤心极了，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变成灰暗的，充满不友好的嘲笑的眼神。树根在地上跘她的脚，小鸟也似乎在枝头朝她吐口水，路过的行人也对她指指点点，就连卧在家门的大黄狗也朝她凶狠地吠叫。这一切都让她失望极了。
　　不过，没过多久她们就和好了。晚上的时候，到处游走的说书艺人来到她们村。说书人是乘着驴车来到村里的，赶车的是个年轻人，而说书的则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头，总喜欢带着一顶草帽，即便是在晚上也不肯取下来。晚饭之后，说书老头在村里祠堂广场旁的柿子树下架起了一面皮鼓，村民们连忙提供了板凳和茶水。说书老头端坐在椅子上抽了一会儿烟袋，捋了捋胡须，又抿了口不凉不烫的水，便拿起小木棒，一边清着嗓子一边咚咚咚地敲着皮鼓。鼓声在夏日的暮色里像水一般到处流淌，很快便淹没了整个村子。人们听到鼓声，连忙放下手头的事情，呼朋引伴，蜂拥而至，很快便围满了周围的空地。

　　人们都拿着小板凳或者拿着苇席铺在地上，或坐或卧，凝神静听。翠兰也和她的弟弟一起坐在一张苇席上，睁大眼睛凝视着说书老头不断抖动的胡须。说书老头敲了一阵鼓，便开始咿咿呀呀地唱了一段，接着又开始说书。她记得那晚说的是杨家将抗击金兵的故事，故事里的穆桂英让她听得热血沸腾，浮想联翩，似乎自己正身着戎装，跃马扬鞭，奔驰在这夏日迷蒙的夜空里，奔向遥远的远方。

　　夜色朦胧，如梦似幻。人们在柿子树上挂上一盏大灯笼，灯笼在微风里轻轻地摇晃着，发出朦胧的灯光。说书老头时唱时说，人们鸦雀无声，听的津津有味。忽然，似乎有人悄悄地挪到她的旁边，用热乎乎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扭过头，看到二蛋哥那张黑乎乎的脸正朝她傻乎乎地笑着。
　　“哼……”翠兰从鼻子里挤出她心里的不满，但也没有去挣脱二蛋哥的手。她不再看他，扭过头，注视着说书老头忽明忽暗的脸，他满脸的胡茬像被羊啃过的草地一样。二蛋哥一直抓着她的手，无声无息地陪她一起听书。渐渐地，她的心里春潮涌起，波浪拍打着堤岸，翻起浪花朵朵。她已经原谅了她的二蛋哥了，其实，早在她的二蛋哥死皮赖脸地握住她的手，她从鼻子里发出那声哼哼之后就原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