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钟灏铭办好了辞离手续,回宿舍收拾行李。其实他瞬间都可走人,因为他已被停发工资,自己承担了因帕里奥造成的那笔损失,他的人事档案并没调入公司,户口关系等等还在粤西,所以他与公司没什么正式手续可言,仿佛是旅馆里一名未曾登记所以不需办理退房手续的匆匆过客。
夜晚在公司宿舍,钟灏铭望着一个红绿相间的胀鼓鼓的蛇皮袋,远行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但他全无就此离开蛇口之意。他静静地坐在床沿,两眼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然后审视着这狭窄而灰白的四面墙壁,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蛇口,我就这样离你而去吗?
这六平方米的小房子,此刻越发显得亲切,情在离时最是浓。在这有限的空间,很多次,他拖着从白天的劳碌中走下来,或从远道出差归来的疲惫身体,一回到这个角落,就可以重重地摊倒在这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他以粗犷的“大”字(张福强硬说是个“太”字),将在外的疲倦慢慢地溶化。在周末周日或在子夜,他以难得的闲情,坐在小矮凳上托着腮帮,美美地欣赏14”电视机里的“悲翠音乐干线”,或静躺于床上用心倾听小“爱华”所收电波中的节目“一切从音乐开始”。夜阑人静,月明星稀,他细耳倾听曾露德和俞静合唱的委婉缠绵的《天各一方》。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空间,正方形的瓷砖上,也曾留下过林莱贞的体香,尽管她来的次数不多,而每当他与林莱贞在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空间里深情相拥时,他心旌摇曳,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英勇威武的国王,征服了一块辽阔的疆土,只不过疆土得而复失。
这个晚上,他在宿舍里特意又自行做了一顿饭,他将8两米洗好后放入电饭煲,然后杀了一条鲫鱼,用不锈钢碟装上后,放了姜块、生葱、酱油和花生油,不需加盐。等到饭快将熟时,在饭面上放一个带三角叉的不锈钢碟,鱼在碟上面,盖好电饭煲盖子再蒸。过一会,饭与鲫鱼同熟,一揭开盖子,水蒸汽伴随着香喷喷的鱼香味扑鼻而来——这是罗振锋教他的简单实用的烹饪方法。用餐之后,他在湾厦村口约来了月结的一家快递公司的职员熊立波。他将800元快递费交给了熊立波。一星期前,他将一包棉麻混纺纱样品,交熊立波寄给了巴基斯坦一个客户。“还没到月结时间,你就付款了?”站在村口的熊立波不解。“我已离职。”钟灏铭说。“你走好!一路顺风!”熊立波收下现金,肃然起敬。他知道,钟灏铭其实完全可以溜掉,那么这800元快递费,招商公司不会代垫,自己就得代掏了。
然后,钟灏铭约来了蛇口万通船务有限公司业务员,将5套三正三副的空白提单交还给了黄武勇。至于其它几叠空白盖章的保险单据正本,钟灏铭已通过邮局寄返,完璧归赵。而对深华工贸公司的夏布出口许可证代理费,由于招商(蛇口)国际贸易有限公司的名字已经打印在出口许可证之上,所以,3500元的代理费已经产生,即使改证,也免除不了这一费用,而公司不会承担此一费用,钟灏铭只好自掏腰包,在之前一天通过邮局将款汇给了深华工贸公司。
接着,他独个去到上海酒家面前那片隔着太子路的红树林。他没有现身到酒家面前,生怕以前见过的员工认出了他,就只是隐身于红树林之中,往酒家这边遥望。其时,夏夜的空气带来了海边潮湿的味道,风透过红树林,吹入了他的衣襟,马路边灯影重重,太子路上人车已然不多。已经临近打烊时间,酒家的迎宾小姐仍在上班,酒家内里的员工还在忙着。而今,就像“城头变幻大王旗”,他看到迎宾小姐已经易人,不再是林莱贞,也不再是与林莱贞同等职责的另一位迎宾小姐,那位捉鱼的厨师,又从里面走出到酒店前面的鱼池网起了一条大鱼。这熟悉的地方,那面迎风猎猎飘扬的印花旗帜不知插到了哪一座山岗,它已经在钟灏铭眼前消逝。偶尔,里面的宾客们用完餐后出门离去,迎宾小姐就翕首弯腰,款款相送。旁边太子宾馆的入座率接近满员,一楼商场的大门快将关闭。此地此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初的人儿已不知身处何方,她现在会在哪里?在干着什么?他问自己,但他根本就找不到答案。夜色更浓,站在红树林深处里凝望着这一切,他内心涌动着如刀割一般的愁绪。“再见了,上海酒家!再见了,林莱贞!”他在红树林里喃喃自语。
回来后,他与同一幢宿舍的所有同事作别,还与吴歌诉至三点。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就顶着雾气上路。他背着蛇皮袋向蛇口汽车站卜卜而行。行李很重,他心更重。他舍不得离开,但又不得不离开。他在这里谋不到户口和住房,更谋不到他心中的爱。他只得带着支离破碎的心,无限惋惜地离开这一处伤心地。他一边走向车站,一边贪婪地回望身后的建筑,他试图将这熟悉的一切深深地记入脑海。他不知道,何年何日会再返蛇口,也不知道是否此去经年,甚至一去不返,所以,临行前的这一刻对他弥足珍贵。
在蛇口车站,那车坐满了人。过了一会,隆隆马达声起,客车徐徐启动。
起风了,这是夏日之晨的微风,而客车之起动则加大了风速。这风吹动了钟灏铭的头发和短袖恤衫。客车驶出招商路,再作90度转弯,于是,招商大厦、花果山大厦、蛇口体育场和四海公园,都在车窗外依次抛之脑后,这美好的一切都将归入记忆。曾经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在此摸打滚爬,但从此以后,与蛇口渐行渐远,天各一方,君问归期未有期。他想,今生今世,当谁问他是哪个地方最让他魂牵梦绕也最割舍不下的时候,他会哽咽地回答说是蛇口。
司机才觉得很闷,于是打开了车头的音响。原来是演绎过《一双旧皮鞋》的刘美君的凄凉的嗓音,在演唱着让钟灏铭耳熟能详的一首歌曲《让我望你多一会》——“再让我望你多一会,/ 含泪笑,/……”是的!好一声“含泪笑”。这时候,钟灏铭忽然从胸口的袋子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作的一首小诗——《临别赠 L》
临行前,我对你说——/我将奔向遥远的朔方,/当秋意渐浓,寒气向你袭来时,/我对你的惦挂,/将化碧空中那雁阵一行!
临行前,我也对你说——/我还将飞赴遥远的大洋彼岸,/当你又重拾,我俩曾几度牵手漫步的海滨时,/我对你的祝福/将融入那重重拍打沙滩的海浪!
临行前,我还对你说——/若干年后,我的魂灵会升至天堂,/当夜阑星熠,世人延颈企望,/看到苍穹闪烁的群星时,/其中有我,/那是我死不瞑目舍不得你啊!/那是我对你再度回首时/我的角膜我的瞳仁在闪光!
他黯然将这首诗撕得粉碎,然后站起来,向窗外散发——他要将这饱含深情的字句留在蛇口。随即,细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于车后,然后再让晨风扬起,飘向树梢和半空。
当车子快将驶离蛇口时,钟灏铭突然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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