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赛尔看向那侍女。
　　侍女行了个礼：“这是王储殿下吩咐的。小姐一旦醒来，要安排医生检查，以及为你安排进食……”
　　“王储……”弥赛尔用嘴巴重复这个词的形状，神情迷惑。尤文。她想起来尤文，还有那冰冷黑暗的海水，红光漫天的炮火。她记得他周身被利箭所穿过，倒在下人们怀中。她记得他那张苍白的脸。
　　此刻，在这宫室内的融融壁火的光明温暖中，他那张脸显得遥远飘渺。
　　侍女又行了个礼：“是的。由于尤文殿下堕海失踪，全船沉没。斐迪殿下归来，已经成为帝国王储。”
　　她的声音平静自然。那是局外人的声音，因为不知道事件的真实过程，因而一切都不是有血有肉的，只是文字或数字而已。
　　她又说：“因为国王陛下悲伤过度，一病不起，所以现在国事都由王储殿下负责，十分忙碌。不过，今晚是例外的。”她的声音洋溢着喜庆欢乐，“这是斐迪殿下的加冕仪式。从此以后，他就是勃艮第的君主了，老国王就可以安心养病了。”
　　弥赛尔已经不再那样单纯了。她用她那比人类简单得多的人鱼脑袋，细细想了想，就明白了所谓的“国王悲伤过度”背后是怎么回事。她用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里想：这个时候，人类应该会怎么做？要哭吗？

　　但是自己的眼睛干干的。就跟她的内心一样，空落落，仿佛里面有好大一个洞，干燥的风在里面肆意吹刮。
　　尤文中箭倒地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浮现，但十分虚空，像是泡水太久的画作，上面的色彩和线条都已经模糊。她脑中反复回放那一幕，但随着每次重新回放，这事就显得越虚幻。
　　日期：2014-06-22 07:45:49
　　这时，门上一阵铃声响动。几个侍女在门口行了个礼，相继走进来。在她床前伺候着的侍女，对其余几人说：“伺候进餐。”那些侍女便走到餐桌上，逐一掀开餐盘上的银质盖子，呈出其中的色香味——鲑鱼卵蒸蛋佐荷兰酱汁、虾仁酪梨沙拉、马赛鱼汤、香烤羊排附奇异果薄荷酱、白酒田螺、鹅肝酱煎鲜贝、大明虾、蜜桃佐香草冰淇淋……
　　弥赛尔看着她们灵活地摆弄餐巾、餐盘、叉子、刀、两口玻璃杯等餐具，觉得她们手上这一系列动作遥远而陌生。侍女在她身旁说，劝她吃点东西。外面焰火簌簌腾放，热闹欢腾，绽出的绚光映亮了这室内一切。
　　她低头看着眼前食物，看着盘中的鱼，心里泛起一阵呕吐感。
　　很好，这是她清醒过来后，首先恢复的第一个感觉。

　　但是她又木木地想：尤文已经不在了。自己留着这双人腿，吃着人类的食物，有什么意义。
　　侍女在旁又劝说：“你现在身体虚弱，最好吃点东西。”
　　门上又是一阵铃声响动。一个身穿高级制服的侍女，步入房中，行了个礼，“王储殿下请你过去。”
　　弥赛尔看看那人，那人站在门边不动，双手垂立，静静等候她。
　　尤文已经不在，但她的人生已经不可逆转。日子依旧要过下去。

　　她能够感到自己十分虚弱，身体极其需要能量，但却什么都吃不下。最后，她用手抓起一把沙拉，放到嘴里咀嚼，又匆匆就着牛奶喝下。那些侍女久在宫中，没见过如此不顾用餐礼仪的女子，都目瞪口呆。
　　她们不知道，弥赛尔在长达十六年的海底生活中，一直是用手抓海草吃的。
　　日期：2014-06-22 07:47:59
　　在深宫中另一处，同样有人正在看这漫天烟火。
　　“你听到外面的焰火了吗？”
　　老国王的病榻前，一个黑暗的人影背对着门，沉声说着。
　　国王只是耷拉着眼皮，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一根手指费劲地要指向他，嘴角动了动。
　　那人移动身子，踏入烛光氤氲的光圈中，露出斐迪那张俊美的脸。
　　“你想要说什么？是怪我害死你心爱的儿子？还是叫我滚出去？或者后悔你曾经被妖女所惑，生下我这样一个怪物？”他将脑袋凑过去，看不出是在笑还是什么。国王嘴唇翕动，斐迪耳朵贴近，似乎像在听他的父亲说什么。但那姿态，更多的像是一种嘲讽。他的棕色头发落了几缕在国王脸上，贴得这样近，他可以借着室内火光，看到这男子耳后的细薄鱼鳞。

　　“怪……物……”国王声音颤抖。
　　斐迪支起身子，“可惜最后继承你这片国土的，是我这个人非人的怪物，而不是你最心爱的儿子。”
　　又一簇焰火腾起，明亮地映照着夜空，夜空下的护城河。
　　门外有人摇动手铃，下人通报，“王储殿下，她到了。”
　　站在门外的是弥赛尔。一身白色素裙，脸色仍嫌苍白，蓬蓬的蜜色长发掩住两颊。她看上双眼失去光采，是个被剥离了灵魂的美丽雕像，没有温度地看着斐迪。

　　斐迪上前，轻轻拉起她的半边头发，手指轻轻搓揉。“没见一段时间，你长高了一些。”刚漫不经心地说完这话，他突然拉住她的头发，将她往地上拉去。她没站稳，摔倒在波西米亚地毯上。
　　他又拔出腰间的短剑，蓦然刺入房中摆放着的大酒桶。只听到酒桶木头破裂的声音，咔咔咔，酒香随着酒液倾倒涌出，洒了一地，流过弥赛尔的身上和腿上。
　　他举起烛台，身子半蹲在地，一手掀起她的长裙，融融火光映着少女的一双腿。她这时已经拥有人类的羞耻心，感觉难堪。
　　国王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那双腿慢慢化作鱼尾巴。
　　“她是不是让你想起了某个女人？某个被你放在刑台上处死的女人？那个为你生下怪物的女人？”

　　斐迪“噗”地吹灭烛火，将烛台掷到地上，用手将弥赛尔拉起来。她的双腿还未恢复，鱼尾巴无法站立，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
　　“当年，你从来没见过那女人这样的尾巴吧？那时候，她变化得那样好，那样像人类，她还能说话，有甜美的声音。而这个进化不彻底的——”他一把拉过弥赛尔的头发，将她扯到身边，修长的手指逆着鱼尾而上，指甲刮着尾巴上的片片鱼鳞，“是不是把你给吓坏了？”
　　痛，既是身上鱼鳞被刮的痛，也是酒水流到地上后鱼尾将要裂变成人腿的痛。
　　斐迪说：“今晚我的仪式，可惜你行动不便看不到了。不过我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来，看到你这个王国的继承人。”他贴近国王的耳朵，“我日后不娶皇后，但我会养着这个女孩，直到她生下来比我更可怕的怪物，成为你这个王国的后任统治者。”
　　国王的眼睛睁大，剧烈咳嗽，咳出一大口黑血，喷在他纯白的被褥上。斐迪摇了摇床边的铃，看着下人脚步匆匆进来，他淡淡地：“父王殿下咳血，照顾好他。”接着转身出去。
　　弥赛尔站在房间一角，看着下人们慌乱地为老国王擦拭嘴边鲜血，为他喂药倒水。她端详他那张苍老憔悴的脸，在上面找寻尤文的痕迹，想着当年斐迪生母爱他时，他该是多意气风发的美男子。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情绪——如果她学过这个词，应该知道，人类将这种情绪命名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