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皮肤斑驳的绿火车把她送到了这里，这个城市从此多一份甜蜜的迷茫。
　　她却又坚持要回到家乡去。
　　她的忘性真好，才几天呢，她离开小城的时候，趁所有送行的人不留意，回过头去，对着家乡的混沌天空，吐了一口唾沫，她自己都感觉恶心。
　　现在，她却又要回到那唾沫星子四溅的小城市中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挤，疙瘩一样纠缠在车厢门口，一个也上不去。她像局外人，从牙根儿挤出一抹淡淡的嘲讽，荡漾在嘴角上。发丝随风飘舞，遮挡着她显然极其空洞的眼神。她仿佛一点也不在意是否上得去车，她只在乎她是在等，在参观，她只是个生活的观众，她游离在生活之外，甚至她自己的生活。她喜欢这种感觉。眼看着火车就要开走，那个疙瘩却还挂在车厢门口，断断续续地，有人从窗子进车——先从里面找好接应，行李进去了，然后，人也仰躺着，脚先进，尔后身体斜插窗子而入，这似乎需要武功，可很多人都会。

　　她的不屑时浓时淡，遮挡着她的恶毒，还有哀愁。
　　有人向她伸出了手，说是把背包先给拿进去，至少可以占个座位。
　　先是拒绝，后来，眼看着火车要开，这事情就变成别人求她。那个白色帆布包终于先进去了，她转身就忘记了人家的面容。
　　最后一个上了火车，火车像牛一样叫了几声，慢慢地离开了济南老站。
　　她一直站在车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座雕塑，直到有个男人穿越层曾障碍来找她，她还在看着窗外的风景，或者她只是在看着她自己的内心，亦或者她什么都没有看，她只是在发呆，那段时间里，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那个人把他自己靠窗的位置给了她。她理所当然地安心坐下，连一句感激也没有，仿佛人家上辈子欠了她一个座位。而那个人却坐在对面的两个男人之间，似乎做错了什么一样，等待她说什么，或者是做什么。
　　火车跑出去好远，在喧嚣中沉默，空气中似乎流动着很多尴尬，这影响了周围的乘客。
　　车子向西开，胶济铁路线。

　　玫瑰灰色风衣，很抱歉地挂在身上，她的身板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脸色苍白，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拧着脖子，扭着身子，她看起来似乎很不情愿和火车上的人为伍，又好像在和整个世界做着对，她专注地想把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全部用来填充她空洞的大眼睛。
　　她一直在欣赏着窗外电影镜头一样秋季风光。
　　满车的灰色调。他扎眼，突兀，一身原白色西装还有同样色泽的鞋子显得他与周遭的景色极不协调。
　　其实，她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暗暗地打量着对面那个男人。
　　你的脖子不累么？

　　她终于慢慢地开始转头，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回过来，生挤给他一个僵硬的微笑，露出了满嘴参差不齐的牙齿。
　　一路上，都是他在小心翼翼地询问，而她呢，则像回答老师的问题一样回答，用的是最简单的字节，能用一个字来回答的问题，她绝对吝啬到不会用两个字。
　　他们的人生故事就是这样拉开序幕的。一开始就没有悬念。当然，她当时并不知道她的故事已经开始了。时间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背景是在一列东去的破旧火车上，那火车上的内容远比今天丰富，不只有人，甚至有活的鸡鸭什么的，味道也丰——煤味汗味尿味体味甚至臭脚丫子味等混合着，在车厢里荡漾。那火车上的所有人永远也不会想到，当年的那一天会有这样的一个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身边。

　　秋天的田野里，阳光洒下一片金黄。这似乎能令所有的人感觉幸福。
　　他朝着行进的方向，他的鼻侧的阴影随着火车的转弯不断地变幻，面容亦虚幻着，脱离了真实。
　　10
　　日期：2012-09-14 06:58:45
　　10

　　不到一星期，就想回家，她一点儿也不能适应，所有的一切，包括人。
　　抄起包，她直奔车站。
　　铁将军把门。她进不去。她没有家门的钥匙。
　　老黄像孩子那样在门里面开怀地像要唱歌，焦急地用爪子挠门。它埋怨着它曾经的主人，你怎是如此无能，开不了门，害得我出不去。
　　家里有人。
　　门里的那个老太已经九十多岁，她在晒着秋天下午安静的阳光。是狗给她报的信儿，她知道，门外站着她的孙女，因为只有她的孙女回来，老狗才会露出如此欢颜。隔着门聊天，说东呢，回答的却是西，她聋得可以，基本上拒绝了整个世界。

　　小区里很静，孩子都上了学，只有留守的老人和看门狗，偶尔一两个经过她家门口，都以为这个孩子有什么毛病，就那么一个人坐在家门口自言自语。一会儿和她奶奶，一会儿说给老狗的，没人知道老黄是条狗，所有的人都会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
　　话都仿佛是说给风听，又被风带到远方去。
　　天黑了，家人陆续回来，包括她的母亲。
　　除了骂，亦有点温柔地，她似乎不会别的，那女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一向以攻击的语言。她已经习惯，听而不闻，置之不理，只当她不存在，这只能让那个女人更加生气，与顺从的弟弟比起来，她的沉默从来都带着挑衅。她自己觉得多余。
　　晚饭的气氛闷得像是生活在罐子里，所有人都透不过气。那个做了母亲的女人自然更生气，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却堵不住她说话，她吃的快，说话的速度就更快，她吃的速度和说话的速度一样快，谁知道她张了几张嘴巴。当父亲的那个说了几句，她就开始捎带着一起数落。

　　聋了的那个老人早就觉察出了端倪，她并没有调解的打算，却有意识地拿筷子夹了翠绿的芹菜，放在她没牙的嘴里嚼得“咯吱咯吱”响，吃饭的几个人都停下来，他们都想知道，她一个牙都没有，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是怎样弄出来的，且响得如此清脆而旁若无人，而她却谁都不看，尽管就是她看，她也看不清楚任何一个的面容。所有的一切，在她的视觉和听觉中都是模糊的，惟独心中，她比谁都清楚，但是，她却从来不表达，她知道一切，根本就不需要视觉，也不需要听觉。

　　她最会装糊涂。
　　父亲关心她的学习。她亦用最简单的字节来回答，如同火车上遇到的那个男人一样——这所有的，都是一样。旁边的那个女人不时插话进来，无非对她的不屑——似乎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针对这个性别，亦或者，是针对她自己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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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期：2012-09-14 06:5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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