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男人全不同》
第8节

作者: 冰竹居士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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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祖母把她自己对折成个烧熟了的虾子样,折叠着放进了被窝里,这是她惯常的睡眠方式。脸对着墙,屁股给了她孙女。她从后背,紧紧地抱着她奶奶,眼泪哗哗地流,打湿了老太太的脊梁。老太太一次次地推开她,她却一次次地又贴上来,她再推开,她又贴上,她赖上她奶奶了,非得把眼泪流到人家身上,必须让别人感受一下她的眼泪,她的眼泪需要观众。

  直到感觉没有眼泪了,老太太才回过头来。
  老太太习惯裸睡。胸前两只空荡荡的皮口袋,装满了饱满的岁月和轻飘飘的沧桑。她又变了回去,如一个婴孩,包括她蜷曲的模样,同样像是回到了她妈妈的子宫。宣纸一样的皮肤,薄得透明,画着流年的国画。
  她摸摸索索地伸过去,两只手抓住了那空空的口袋,老祖母同样一次次地把那小偷样地手推开,孩子却不厌其烦地准确地抓在手,直到她不再拒绝。
  多少年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安然。似乎惟恐有人看见,“吧嗒”一声,老祖母拉灭了枕头下的灯绳。整个房间黑了下来。慢慢地,她就缩在那老太的怀里,抓着人家那个哺育过八个儿女的丨乳丨房。
  房间又慢慢地变亮,秋天的月亮贴到了玻璃窗上。极慢地铺展,从床上,到了床下,又些凉,却还带着些须温暖。她的呼吸慢慢变匀,慢慢地沉静。
  老祖母却依然睁着眼,月亮映了进去,闪闪的一颗星星。老黄就睡在床前的地上,和她怀里的孩子一般安然地入眠,这个夜晚,它不再看家,享受着和一个孩子团聚的浪漫。

  月光斜了,伸得更长,照在一副大红色棺材上,月光也贪恋棺木的光泽。
  三十多年了,那台棺材每年都上一次油漆,是老祖母的唯一指示。现在,明晃晃地横在那里,沉静,安然,等得很有耐心。
  在这块土地上,要取消土葬了。人死了之后,不能直接埋到土里,而是要先烧掉,然后再埋灰烬。不太有人在意这件事情,因为死亡在他们看来都很遥远,或者说,就死亡本身而言是个未知,也就是说,死了也就死了,一切都结束了,尸身怎样处理也就无所谓了,人哪有什么魂儿,死如灯灭,一切的一切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句号就是整个世界。

  不过是传言,并没有真正开始实施。
  这家的老祖母慌了神,她接受不了火葬,这对于她来说,等于把她送往另一个宇宙,和所有人隔绝的地方。她的男人已经埋在了这片土地上,她哪能让他们就烧了她?尽管,他活着的时候,他也许从没有拿她当个女人看过,亦或许,他是太拿她当个女人了,他们互相攻击,互相鄙视,互为因果,离得很近时就打,离得远了,才开始想念,不是爱情,也许仅仅是习惯——他死了的那天,她才重新找到一种新的生活,拣拾了一种久违的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热烈,等到再也不能强烈下去的时候,沉重的失落却迎面而来。不过,关于他们详细的故事,作者会专门一章来写,只是,这里,只是一个延续。

  孩子都已经成了家,她完成任务了,没了心事,她打算抢在土葬的时候死去,还完整地埋在这块土地上。她没打算去天堂,她的男人已经埋在土里了。
  无论怎样解释,无论谁劝,老祖母都一意孤行。她坚持抢在土葬的时候先死。
  备好了大烟膏。吞掉,她就可以去了。
  她唯一的儿子想出了办法。——假死,提前把坟墓占下,也可以出殡,取消户口,但人还是得活着。
  棺材做了,漆成大红色,她喜欢的,坟墓也修了。她的殡也出了。死了的那个她已经埋在了那片土地,儿子原本以为应该把棺材埋掉,把这假做得像假的样子,老祖母却不让,她喜欢那红色的棺材,那是她最妖冶的归宿。她坚持把那棺材放在她的房间里,活着的那个她却要开始跟着她儿子搬迁了。
  快离开村子的时候,祖母的儿子又建议把这棺材处理掉,不说这老祖母不愿意,就是愿意,有谁家愿意要一副出过殡的棺材,何况,这棺材还是老祖母后半夜的床呢?
  从做了棺材开始,她就开始天天梦游,只要到了三更天,老祖母就从床上转移到棺材里,天亮之前,她就会再回到床上,不管谁问,一概不承认。

  这个夜晚,并没有例外。等到月亮再照不到屋里,而借助光亮隐约还看得清的时候,她就很轻巧地下了床,从没有过的麻利,穿上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红色寿衣,进她的棺材去睡一个安稳的觉。同安宁的死亡同一种感觉,没人打扰。
  那台棺材可真幸运,跟着她辗转奔波,这就已经住到城里来了,那棺材也见证了城里人的生活。
  12
  日期:2012-09-14 07:00:21
  13
  那个火车上的男人找到学校来的那天是个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她窝在二层床上迷迷糊糊地边看书边睡,有人喊她房间号有人找的时候,她躲在围帘里没动,只以为不会有人找她——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她的熟人,但她从来都不会前去寻找。直到那同学掀开她围在上铺的布帘子,说人已经到了门口。
  那个时候的电话,放在楼层的电话亭里,谁在等电话,谁就会跑去接,不是找自己的,就在楼道里喊。
  还是那身行头。站在翠绿的冬青旁边,他长得像一棵大树,高大、挺拔。她必须仰起头看他,一阵风吹来,自然蜷曲的发丝迷蒙了她的眼睛,脸一下子就红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率先走出了校门,好像怀里早就揣了鬼,她早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后来说她那天就那样一直走,一直走,速度很快,他跟都跟不上,脸憋得通红,似乎在和他竞走。一直到天黑下来,他把她带到了一家旋转餐厅。
  餐厅里人很少,稀稀落落的几对。白色钢琴演奏着《致爱丽丝》,在空气中荡来荡去。
  他们都很局促,仿佛谁也不是主人。他甚至连为什么去找她都没说。她也不知道人家找她干什么。他似乎有着强烈的倾诉欲,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又似乎都心知肚明。至于知道什么,又谁也不说。
  那就吃,也不过是放在嘴边上做做样子,那天西餐吃的什么,在后来的日子里,一个也没有记住。

  那男的,开始做报告,历数他自己的人生经历。那女的,偶尔点头,说得不多。把酒在嘴边上放放,然后拿开。
  他说他是老师,来济南也和她一样,又做回了学生。
  看得出,他亦很不满足过去的日子。
  他想离开过去的生活。
  她也是,但都没直接说。

  音乐换了,是一曲探戈,看断断续续地有人跳,她的脚开始痒,问他喜欢这舞曲吗?他说喜欢,但还不会跳,不过,他会学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她过去的专业,学了几年舞蹈,因为身高的原因,才放弃的。有一对看来是餐厅请来专门跳舞给食客看的,进进退退,舞中带风,裙裾飘扬,眼神飞舞,做得很专业。她没有想到,就济南这么土的地方,竟然会有如此西式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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