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噌噌噌”地爬上了那棵无花果树，她似乎没了体重，原本，女孩儿感觉会听到一些声响，或者，压得东倒西歪什么。她没看见也没听见，也许是她现在的回忆出现了问题，或者说，她的回忆里加入了太多想象的成分。女孩儿很清晰地记得，她摘了一个果子，发黄的那种，开了口，露出红红的细牙，无花果笑着，流着类似于人的血液。她轻盈的坐在树杈上，如一只骄傲的猴子，甜甜地啃着那枚果子。她在馋那女孩儿，她知道她上不去，她在挑衅，惟恐世界不乱的样子。

　　那男人来得很迟，出现在她完全失去耐心之时。她首先想到就是打电话给他，这个时候，她的心里没装别的任何人。
　　他解释说，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完。
　　老太太已经上了楼顶，正把那些裹脚布子往身上缠，就跟女孩儿的青春期为掩饰青春发育过早而束胸一般。
　　他说，你奶奶疯了，你得把你的家人叫回来。
　　你奶奶才疯了呢！
　　他看看她，又看看她的奶奶，没言语。

　　——是。她没想起其他的家人，她甚至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但她首先想到了他。
　　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这让女孩儿失望，不由自主，她联想到了别的。
　　在这个家里，原先她永不涉足或者说具有某种危险的那些地方，她都去看了个遍。包括院子里那个不太常用的厕所，她在里面又唱又跳，呆了很久。女孩儿求他进去把老祖母抱出来，老祖母却直赶着他叫“爹”，他脸吓得煞白，退了回来。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步履轻盈，飘飘曳曳，嫣嫣然然，很有些像她讲给女孩儿的那些女鬼或女仙。就在厕所那狭仄之地，她竟然没有把她那些可爱的带子弄到厕所里的粪便上。

　　那成了她的宫殿——年迈的老祖母在盛产生命垃圾之地唱着生命的赞歌。
　　老祖母的面容开始变幻，她一会儿像少女，脸上圆润没有皱纹；一会儿又有些像猿猴，面部棱角分明。只要你的视线离开她一会儿，她就会换一个样子给你看。她的面部表情极其丰富，从她认识她就没有过的那种，她的手势五花八门，她的动作静如处子，动像脱兔，她是活回去了。
　　第六章　 丢三落四寻常事，野外寻欢不知耻。
　　一枝仍然插在布料上的针
　　把他的指头扎破了，
　　突然她整个人出现在眼前，

　　他又轻轻地饮泣。
　　帕斯捷尔纳克【俄罗斯】　　
　　31　　
　　关于人有无灵魂一说，有几个非常著名的作品：一是鲁迅先生的《祝福》，二是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三是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美国电影——《21 Grams》，据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只有21克，还有Alice Sebold所著《The Lovely Bones》，当然，还有更多，这便是文学作品的功能了，我们可以在书里生，也可以在书里死，而现实生活里，我们死后有没有往生，谁也没有回来汇报过。

　　女孩儿从小就被说丢魂儿。大了，也一样，丢三落四，包括她自己。
　　还好。他常说，你只要不把自己丢在外面，能自己回来就好。其实，他哪里就明白，她是回来了，可是，她却常常不知道自己心在何处。
　　从儿时，就常常被“吓着了”，须要叫叫才好，这是她奶奶的做法。
　　“吓着了”的直接症状就是昏睡，带轻度低烧。老太太坚持不让服药。她非常坚决地说吓得灵魂离开了身体，天好的药也不管用，何况，是药就有毒，没毒怎治病。
　　常用的方法有两种：

　　一种是大天白日的，老太太看她睡熟了，就去她那个珍贵的鸡蛋篮子里摸出两只鸡蛋，有时干脆直接去鸡窝里掏，磕破了，放在一个粗瓷大碗里，再启动她颤悠颤悠的三寸金莲去院子里拔上几棵鲜亮嫩绿的小葱，就井台边上的水洗净，切成碎末，放在鸡蛋液里搅匀。取一小把麦草，点燃，马上，那个四四方方的农家小院里乃至方圆几里都能够闻到喷香喷香的炒鸡蛋的味道。

　　老太太拿了一双筷子，在东窗下站了，敲着那个散发着香味的大白碗，高声喊着：欢欢啊！欢欢啊！回家吃饭喽——！欢欢啊！欢欢啊！回家吃饭——！。老太太通常都喊很长时间，直到她觉得她孙女听见了，她孙女的魂儿也听到了，直到她装模作样地答应，奶奶——，我回来了！而这个时候，整个村里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孙女又掉魂了。

　　其实，那时的熟睡她多半是装出来的，无非是为能够吃到老太太的炒鸡蛋而已，开始那几声一般都装做听不见，睁睁眼，赶紧闭上，到后来确实被那个喷香喷香的味道馋得躺不下去了，哈喇子眼看着流出来，才睡眼朦胧地喊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那个年代，两个鸡蛋就足以让一个小孩子兴奋好多天。
　　吃了那两个鸡蛋，她的灵魂多半会回到她身上。
　　另一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待续】
　　日期：2012-10-28 06:00:33
　　吃了那两个鸡蛋，她的灵魂多半会回到她身上。
　　另一种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这一次吓着是她自找的。邻居堂大爷要去田里秋收，窥测他家那只老黄牛很久的她执意要跟着大爷下地，老太太终于拗不过，打扮的小公主一样的她被大爷领了去。其实，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那时学“牛”这个字时，是一个儿童悠哉悠哉地坐在那头水牛上吹笛子，她便以为她家乡的黄牛肯定也是可以骑的东西。
　　归途中，她开始耍赖，不走，嚷累，堂大爷要背她，人家自然不用，非要骑牛不可。那老头儿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把穿着红裙子的她放在了那只老黄牛的身上。
　　本来看着她这个城市的异类就把脸歪在一边去的老黄牛看她竟然骑在了它尊贵又疲劳的身上，它不顾身体的疲劳和困顿，撒开四只蹄子飞奔起来，终于把那个小妮子摔到了很远处的脏水沟里。
　　结果可想而知，这一次“吓着的”不只她，有她大爷，那老祖母，当然还有黄牛。据说，那天晚上，那只年迈的黄牛在村子里飞奔了半宿，全村的大人孩子全部出动，才把它抓进它的家。
　　老太太则直接对她一向信任和喜欢的侄子来了个横眉冷对，人家把他们家东拼西凑来的所有鸡蛋送了她家，老太太还是一个笑脸也没有给人家，她赖着人家了。

　　这次，在田野里疯了半天又吃了鸡蛋后便进入了梦乡的她在老太太眼里是被“吓大了”。
　　夜已深。原本只有电杆电线却不常通电的小村庄，整个被浓浓的夜色和高度寂静包围着，茫茫天地间，只偶尔一两声狗吠，这时，便见一个小脚老太，迈着她虔诚又坚定的脚步，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