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以所谓的谦虚为必要修养的国度里,许多人明明心里面自以为自己牛得不得了,却还要每每于人前超水平显露一番自己的本事后,以极大的内功忍住那来自心的澎湃,然后含蓄的呵呵一笑,再含蓄的说道:“这有什么,雕虫小技而已,雕虫小技而已……”
这也是他的观众所期望的一种表扬,如果某公要实话实说:“嗯,这确实是很有难度和技术含量的事情”,那么,他会毫无悬念的招致观众的反感——这人怎么这样狂妄,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不能说真话,多么奇怪的文化。
而这个奇怪成语的发明者,其原始的用意,也是想要利用这种奇怪的文化为自己谋取些事业上的好处,只不过其在“雕虫小技内功”的修为上,实在是水平欠佳,以至于弄巧成拙,导致他所得到的,却是后一种苦果,最后带着无尽遗憾离世而去。
此发明者,叫李白。
“且人非尧舜,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至于制作,积成卷轴,则欲尘秽视听。恐雕虫小技,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幸惟下流,大开奖饰,惟君侯图之”
此即乃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一文中发明“雕虫小技”的主要前后文,其大意是:我李白虽然有本事,但光靠自己夸是没用的。而我想把自己的作品送给大人看,又怕这些雕虫小技不入大人的眼。如果入了大人的眼,那就请大人给我纸笔和人手,让我回去精心准备一番。啊,希望我能像古代的那宝剑和美玉一样,在识货的人手里发挥作用,希望大人考虑。
此李白,正是那名扬四海的浪漫主义大诗人,这样一个以所谓狂放不羁、不畏权贵之形象存世的人物,是在何种情况之下,居然会写出此等“低声下气”的东西?
更耐人寻味的是,那“低声下气”又是包夹于不断的自我夸赞下,以吾乃有本事之人,如美玉宝剑之类等等反复提醒对方,考虑考虑我吧!考虑考虑我吧!完全能让人感觉到,他因为内功不足,所说“雕虫小技”,已经等于“这很有技术含量哦”了。如此做作,实在有损这“诗仙”的形象。
不难看出,李白是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他想做官。
此《与韩荆州书》即是给当时朝廷中颇有声望的高官韩朝宗的一封“求职信”,缘由则是在此公的推荐下,让许多人才,包括曾与李白一起游荡于神州大地的诗人崔宗之,当上了大官,李白因此寄希望于这就是他的伯乐。
这种行为,在现代社会实际上也是广为盛行,即走后门通关系,但至少在主流价值观面前,是为人所不齿的。但在当时,这不但不会被人看不起,还是主流价值观的组成部分,美其名曰:干谒,即通过写诗什么的向有话语权的人物推销自己,不用考那恼火的科举就可以直接进入官场。
而官瘾很大,或者用好听的话来讲以报国救民为己任的李白,其一生的主要活动,除了写诗,就是在干谒,而其所写诗文,亦有不少是干谒诗文,至于非干谒诗文,则大多是干谒失败后的牢骚之作。
约在李白二十岁时,他就敢以布衣之身去干谒时任渝州刺史(重庆市市长)的李邕,希望这位文坛、政坛都颇有盛名的大人能举荐他当官。试问巍巍大唐的一个刺史,岂是一个草民说见就见的?何况那李邕也是个文学圈里的玩家,文人相轻。而李白送上去的文章,又很有些李白式的狂傲。
怎么见得到嘛。
结果,李白干谒失败。失败之后他所写的一首名为《上李邕》的诗,则全然暴露了“诗仙”对于官的痴迷,以及对于干谒失败的牢骚乃至恼怒,这两种情绪,也是此后交替出现在其诗文中的二重奏: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诗仙”以大鹏自居,将李邕讽为凡夫俗子,不识神鸟,更搬出孔子(宣父)看重后生的事情,来暗骂李邕:“你难道比孔子还牛?你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年轻人?”
人家就是看不起你,你能怎么样?
没过多久,李白又去干谒了时任益州长史苏颋,希望能从这位前礼部尚书那里得到李邕没给他的机会。为了这次干谒,李白精心准备了一篇《大猎赋》,在其中先是将以写赋闻名的汉代人物司马相如、杨雄等贬低了一番,称其“何龌龊之甚也”,然后就以“但王者以四海为家,万姓为子,则天下之山林禽兽,岂与众庶异之……”的格调开始大谈特谈其对于治理天下的看法。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想在在四川省省长的高官面前发表关于治理中国的长篇大论,他绝对是疯了。
神奇的是,苏颋居然接受了李白的干谒,还读了其呈上的《大猎赋》,更出人意料的大加称赞:
“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虽风力未成,且见专车之骨。若广之以学,可以相如比肩也”
然而苏颋却最终并未将李白推荐上去。
其中的缘故,有人称乃是苏颋自己当时都是被从中央贬到地方的失意之人,但过了数月,苏颋被召回中央后,为何又只在《荐西蜀人才疏》中,以“李白文章”四个字将那“天才英丽”的年轻人一笔带过了?他既然专门写了一个《荐西蜀人才疏》,若是有心举荐李白,则应该至少用上不止四个字的笔墨吧?
回过头来再看看其所谓的“称赞”,方品出弦外之音:“风力未成”——还很嫩啊;“若广之以学”——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可以相如比肩也”——至多也就是达到司马相如的程度,也就是成为一个文化名人,言下之意,李白,不是做官的料。
日期:2014-07-30 09:21:49
此后李白又经历了漫长而辛酸的干谒之旅,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诗仙”对于自己为何干谒屡屡失败也并非全无认识,在其约三十四、五岁时所作的《与韩荆州书》一文中,“雕虫小技”一类的词语,便表明他已经发现切不可在干谒的对象面前毫无收敛,无奈由于自视太高,加之对于做官的认识过于肤浅,他一运起那很欠火候的内功,制造出来的就只有反效果——这人怎么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漫长的干谒,还是有所收获的,至少积累了一些人脉,除去那些着实看不惯李白狂傲之气的人外,倒也有几个愿意举荐他的,如当时不少文人的“好友”玉真公主,以及在朝廷混得很好的贺知章。在他们的举荐下,李白的诗文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并最终得以当上翰林供奉——也就是御用文人,专门按照皇帝的意思写些风华雪月、天下太平的诗文。
这样的差事,如何能安得了李白那狂傲的心?他的志向,可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若唐玄宗此种安排,只是让其“过渡”一下,那还好说,要是就此止步,那不好意思,“诗仙”不玩了。
更不妙的是,由于唐玄宗经常让李白去做御用文人,惹得翰林院其他的人不高兴了。对于这种官场上不可能避免的事情,而且也是做官必须经历的事情,官瘾颇大的李白,应该含笑对之,但狂傲得难以自拔的他,却只能以惯用方式进行处理——写诗骂。
“晨趋紫禁中,夕待金门诏。观书散遗帙,探古穷至妙。片言苟会心,掩卷忽而笑。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
这首名为《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的诗,如其名,乃是写给翰林院那些传闲话的学士们的。李白在诗中将自己比为高雅的“阳春白雪”,将他的同僚比为“青蝇”,称自己本来与世无争,却老是被某些小人中伤,并以什么清风、钓鱼等等来表明自己那不同于凡夫俗子追求功名利禄的心性。
这样的东西,连个“雕虫小技”都没有了,还是近似于指名道姓的公开发布,李白,他还在翰林院怎么混下去?
于是,没多久,他就被“赐金放还”。
《新唐书》与《旧唐书》都称李白丢官,都是高力士、杨贵妃给害的,还有李白要高力士为其脱鞋子的狗血剧情。这种说法,来源于两本晚唐时期的两本野史:李浚所著《松窗杂录》与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经后来的史家考证,这都是为了塑造李白不畏权贵的形象,迎合观众的口味编出来的东西。李白与高力士、杨贵妃又没什么过节,作为一个官迷,难道他是要在唐玄宗面前以那样失态的方式,去惹怒这两个分量极重的人物,同时让唐玄宗觉得他不仅狂,而且很俗吗?若李白真那样干过,恐怕不仅连做御用文人都没机会,还会掉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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