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远的事？”
　　“比方，枪林弹雨，血肉横飞。人在其中混沌地存在着，生死不过就如蝼蚁。”
　　“森叔，我不明白。”
　　“哦，就说这盘残局吧，可是大有来头的。七十年代，我军侦察连接到了一个任务，必须在后援部队到来之前监视好敌方的主力碉堡，但不可轻举妄动……”
　　潮湿闷热的热带雨林，蝉不要命地聒躁，像人般高的杂草众中，肥硕的蚊子放肆轰鸣。看似死寂的杂草丛中，绿色迷彩服的中国军人趴在草丛中死盯着对方的高地，汗水不断地滴在尖长的野草叶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毛燥的边缘刮擦着他们破损又愈合，愈合又再破损的皮肤。几个军人轻轻的甩甩头，以赶走那些不断骚扰他们的毒蚊。这种毒蚊有异常尖长的虹吸，早已刺穿他们的军衣厚袜，把他们的叮得奇痒无比，但他们没有人敢伸手去抓一下。战场里容不得半点失误。失误，甚于个体的死亡，随时会导致整个部队全军覆灭。他们已六天六夜没有合眼了。预计到达的后援部队还没有到达，通讯员也联系不到大部队。谁能想到这一目苍翠，隐藏着诡异的危机，死寂让恐惧沸腾，死寂的高温，死寂的凌迟，战士们六天六夜没闭过的眼睛快要沁出血来，大脑似在火中烤灼，无数纷乱的思绪涌上心头。一个年轻的战士竟轻轻地啜泣起来，压抑的哭声在他听来特别刺耳。他今年刚满18岁，嘴唇上刚刚冒出软软的黑毛，连长轻轻地碰了碰他，“怎么了？”“我想家，我想我妈。”旁边的另一个战士骂了一声“操你妈！”。连长轻轻地叹口气，战争是什么，绝对不是影视作品上浪漫烽烟、万丈豪情。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恐惧才是最深的感受。连长的心像悬在半空，连里的干粮所余无几，由于战士们日夜不能寐，粮食的消耗量等于平时的两倍。如果后援部队再不来，他们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中。通讯员爬了过来，“连长，刚接到后面的电报，后援部队陷到地雷阵里，可能来不了了。”连长的眼前顿时一黑，他轻轻地甩甩头，把脑子里那些纷乱的思绪摆脱，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已被大部队抛弃了，或者前进，或者后退，他们只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旁边的战士碰碰他，递过来望远镜，他接过望远镜，那些他们监视许久，隐藏在苍翠山间的土灰色碉堡墙上架起了几挺美式远程机关枪，他连忙把视线转到下面，杂草丛中，一些隐约诡异的动静带着死亡的气息，渐渐向他们移近。敌方很可能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或者产生了怀疑。

　　此刻，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这是一场进退两难的博弈。以人力和火力的较量，我方明显处于下方。如果敌人只是产生了怀疑，他们现在还有不损一兵一卒，全身而退的可能。如果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或者敌方的包抄行动已经展开，那么撤退只会是全军覆灭。如果主动出击，伤亡是一定的，至于伤亡的程度，这要看运气了。这是数十条生命的抉择，却不容得任何拖延，连长犹豫了数秒，立即用手势示意战友分批，分路径前进，他指指两条迂回的路径，示意他们分左右路线往碉堡靠近。看着连队的战士在杂草丛中缓缓移动，渐渐远离原来的隐藏地点，延伸成两条包抄线路。对方的诡异的踪迹渐渐靠近，他的心好像吊到了嗓子眼。他背起枪，匍匐着前进。回过头看看，那个年轻的战士依旧趴在原地。他轻声苛责。

　　“怎么了，还不快跟着我？”
　　“连长，我的腿麻了，我动不了了。我想回去了。”年轻战士抬起头，秀气的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连长没说话，他转头前进。最前方的战士已经前进到碉堡下。对方诡异的踪迹也渐见端倪。年轻的战士趴在草丛中，看着渐渐移动的敌人，他全身簌簌发抖，尿从身体里流出。他无比后悔因为恐惧没有跟随大家往前走。
　　“连长，怎么办呢？”旁边的狙击手轻声问。连长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狙击手愣了半秒，随即举起枪，对准年轻战士的腿，子丨弹丨在空间中急速穿梭，瞬间皮开肉绽，一声刺耳的惨叫在山间回荡，那个半大的孩子痛得跳起来，他瘸着左腿徒劳地想往后面逃。十数挺机关枪对准了他的身体。几秒钟前死寂的群山瞬间烽间四起，小战士年轻的身体被子丨弹丨穿透得像马蜂窝，鲜血在蜂窝洞中汩汩流出，他摇摇晃晃地还想往前跑，终于跪倒在地，然后慢慢地倒下去，连长仿佛看到了他的眼神，写满了惶惑与恐惧，他至死也不知道，那颗致他于死地的子丨弹丨，是由自己人枪膛里射出。由于他引开了对方的注意力，对方甚至不知道我方的两条包围线已把他们包在其中，如瓮中捉鳖，瞬间已将对方歼灭，几名战士冲到碉堡下，放置好丨炸丨药包，一声巨响，黑烟滚滚，碉煲瞬间化为尘土。

　　“后来呢？”易飞追问。
　　“这是一场赢得很漂亮的战役，最终我方以损失三分一的代价成功的炸毁了碉堡，老实说，最初我们也高估了它们的实力，对方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的战斗力。”
　　“那个连长呢？”
　　“立了一等功，后来进了军校，成绩出众，再后来……转业成了公务员。再以后的许多年，他隔一段时间就会梦见那个小战士，梦见他举起枪，一颗子丨弹丨射向他的心脏。猛然醒来，他的心脏都会揪着发痛。其实他别无选择，人们只会注意那些看似虚无的荣耀，没人会根究要爬上去必须攀登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残缺的肢体焚烧的气味，就如现在烧烤的气味，如此残忍，为什么还要去攀登荣耀？因为，如果你不攀登，就会成为别人脚下的尸体”

　　“森叔，那个连长想必很恨那些敌人，很想去复仇吧？”
　　“当你近距离地看着那些敌人，你就不会恨他们，他们和你一样，黄皮肤、黑眼珠，很干很瘦，脸上带着凄苦表情，长期饥饿与酷热的煎熬，把他们变成像狼一样的不安和凶狠。在热带雨林里的侦察连，战士们不敢离开大部队太远，因为参天的大树后，会突然跳出狼一样的人，他们手里握着又短又锋利的匕首，闪电般地扼住对方的咽喉，手起刀落，鲜血像泉水般喷射在树干上。人连叫都来不及叫就倒在地上。偶然抓住俘虏，他们非常坚毅，咬紧牙关，不发一语，但面对食物时，他们竟变得像狗一样，不顾一切地扑向食物，往嘴里塞，喉咙被干涩的压缩饼干填满，噎得直翻白眼。他们和我们一样，为赢得这场仗，流血，卖命。他们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在他们扼住我们咽喉的同时，我们也把他们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战争结束十几年后，我们中有人重回到原来战场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开放的边境地带，大家自由来往，曾经敌对的双方，通商，通婚，接待你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当初躲在树后企图割断你喉咙的人，有人专程去看过那满山的坟头，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这么多的血，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却谁也说不出当初为何而战，即使是因这场战争而加官进爵的人。”

　　“有的人不知道，有的人却是知道的。”
　　“小孩，你又知道什么呢？”
　　“森叔，我只想看见公平，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就没见过公平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