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顾说姨了，我对姨的了解比妈妈多，妈妈离我越来越远了，我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子了。她的面容，在我的梦里日益模糊起来，慢慢失去色彩，被岁月漂成黑白影像，最近正褪变一张白纸。妈妈死的时候，我八岁，正过二年级的暑假，我并没有憧憬即将到来的三年级，玩是我的天性。那天妈妈去县城找爸爸，趁着天凉快，她大清早就走了。上午我和同学巧玲在大槐树下写作业，爷爷在院子里搬着个四只脚不带靠背的高凳子，拖着病腿，艰难地绕圈子，对他来说，能大步流星地走路，就是最大的幸福，每个人每个阶段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他在等药，也在等能否买轮椅的消息。爷爷明显地苍老了，虽然说话恢复的还行，我能听明白他说什么，但他走路更加的吃力了，一条腿是拖着走的。奶奶去地里干活去了，中午她很早就回来，做的哨子面，手擀的面，哨子是酸辣红萝卜丁、土豆丁、豆角和西红柿，巧玲没回去，我们都吃了满满一碗。饭毕，我俩去胭脂河边抓小鱼，河水被八月的太阳晒的有了温意，站在没膝的水里，并不凉。河水还算清澈，鱼儿、蝌蚪还能生活下去，费了很大的劲，我才捉住条小鱼，是鲤鱼、草鱼还是白条，我分不清楚，巧玲也不知道，它安静地待在塑料瓶里，悠然地游来游去，游上游下，游东游西，它并不知道，它所在的空间已不是广阔的河流，而是方寸大小的瓶子，我或许杞人忧天了，我不是那条小鱼，我怎么知道他快乐还是不快乐呢。我们这段的河水是宁静的，蝉叫声密一阵，疏一阵，偶尔能听到鸟扇动翅膀的声音，夹杂几声啼鸣。而上游不到500米远的公路边的老桥上，妈妈正大口吞下农药，250毫升的瓶子，她一饮而尽，妈妈放好药瓶，把爷爷的药放在旁边，用一块石头压上，脱下鞋子，摆整齐，走进胭脂河的中央，河水不凉，甚至有些温暖，温暖的河水接纳着妈妈，我也在感受妈妈感受的温度，在医治棉花的农药催化下，妈妈化作一条鱼，妈妈游在了胭脂河中，她自由了，她无忧无虑了，她没有了快乐，没有了痛苦，没有了一切，彻底地解脱了。晴雯变成了荷花仙子，妈妈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我并不知道是否快乐的鱼。我见到妈妈时，那条鱼还在我手上的瓶子里游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安安静静地游着。我以为妈妈永远地睡去了，我并没有哭，妈妈的肚皮露了出来，比她黝黑的胳膊白很多，有些刺眼，我把她的衬衣弄整齐，把她的头发理顺，给她穿上鞋子，那天的太阳很热，天是蓝的，不知道被谁涂抹得那么的蓝。妈妈的面容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模糊，扁平，留在我眼前的只有燥热的妖艳的蓝天。我有时挺恨我姨的，有时又觉得她让人恨不起来，她不令人生厌，她是个没有心机，永远快乐的女人，做这样的人挺好，人的一生不就七十来年吗，像她这样，无心无肺，快快乐乐的渡过一生，比起绷紧脸庞，咬紧牙关，皱起眉头过一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道理，我后面才悟到，我要感谢《红楼梦》，这是部伟大的书，关乎人的存在，人的终极的书。
　　日期：2012-10-18 08:08:00
　　第五章 外甥女（5）
　　14岁，应该是及笄的年龄吧，我的丨乳丨房已在胸前跳跃，我知道我的外形在变化，脂肪在我的胸部和腰身上堆积，为将来某个时刻做准备。我感觉到我身体的力量了。
　　不知道哪点出了问题，大概苏富贵采取措施失败，姨又生个小男孩，他是我有四分之一血缘的弟弟，看着他老头般的脸，并未激发出我姐姐的爱。爸又去找的道士，给他起名苏雨水，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雨水，能流到哪里去呢。家里一团忙乱，老爸就把我送到省城舅舅家，跟着外婆住，送我出来一举四得，一得是姨有精力照顾两个弟弟，特别是小弟弟，二得是我可以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三得是我陪外婆，四得是我自由了，这是我的最大收获。老爸给我买一台笔记本电脑，联想的，1万多元，算是把我送走的补偿，这台笔记本成了我的五得。他们哪里知道，离开正符合我的心意。

　　我就和奶奶一起投奔舅舅，来到了西安读初三，都说县上学校的教育不好，到了西安的初中，我的课程还算不赖。换了老师，换了同学，换了眼界，换了环境，令人思路宽阔，思维活跃，我感觉我的功课还更进了一步。在班上能进前十名。初三是熟悉环境，半学期后，我就适应了省城学校的生活，省城的学生和县城的学生没什么区别，甚至县城的学生更为大胆，男孩女孩就有去单独半夜去河边的了。

　　初三一晃而过，我顺利的升入高中，中考成绩514分，分数不好听，却是班上的第8名，全年级的88名，这两个数字够吉利的，我很难忘掉，初三全年级共十二个班。高中六个班，我分到四班。全班45个人，我和文艺委员同桌，我是语文课代表，从初一开始，我就是雷打不动的语文课代表。对我来说，学好语文并没费多大力气，多读多背而已，语文不就是熟练地高水平地应用汉语吗，读文章能知道人家说什么，自己写文章能把事情说清楚，能把自己的心情想法写出来，能让别人读懂，要是能让别人读的舒服就更好了，就这么简单，语文没什么难的，更没什么诀窍。如果有什么诀窍，那就是多读古书，离我们越久远的书读得越多，文字越优美，越有张力，越有汉语的原始质朴的感觉。作文他们都写不过我，我有三遍《红楼梦》，几百首唐诗和宋词的支撑，怎能写不出好作文呢。

　　说说文艺委员吧，我注定和他会有点小故事，文艺男生当然喜欢文艺女生，我算是吗，在他心里，可能是。他在玩吉他，和校内几个志同道合者组织一个乐队，叫城墙守望者，不知道他们在守望着城墙的什么，是一块块砖头还是一片片瓦块，是一座座城楼还是一个个门洞？他们弹唱老狼的校园民谣，很古老的歌曲了，这些歌曲，似乎很清纯，洋溢着青春气息，但似乎很遥远，那个白衣飘飘的理想主义年代，早就如烟消散，理想，什么是理想啊。他们还弹唱唐朝、张楚、黑豹、窦唯、何勇和汪峰，我就跟着听。说实话，我觉得摇滚太闹，包含的叛逆精神过于强烈，承载的有些沉重，但张楚和汪峰的歌还是很好听的，起码旋律美，歌词有意境，也能听明白，他们的歌词都是诗。文艺委员也读诗歌，他古诗读的少，读现代诗，读食指、顾城、海子、北岛、雷平阳，诗人太多，我只记住这些人名，他说我俩互补，谁知道互补什么。他说诗歌是最纯粹的文学，是最理想的文学，是最无功利的文学。我同意，如果用在古诗上。他尤其的喜欢海子，买了海子的传记和全集。全集是他在嘉汇汉唐书城买的，这个书城有浓郁的人文气味，我很喜欢来这里，偶尔能碰到文艺委员。海子全集是我先看到，推荐给他，他看都没看价格，就卖下了，我知道价格，68元一本。我也偶尔翻看海子全集，舅舅那里有一本，海子的诗歌，最适合青春期的年轻人，海子的写作还未脱离青春写作，大多是空灵的想象和乡土的意象，海子继承的是屈原浪漫主义的传统，但缺乏思考，缺少哲理，缺失生活的重量，更缺乏现实主义的关怀。文艺委员给我谈起海子的诗歌时，眼睛是发亮的，我喜欢这种眼睛发亮的感觉，沉浸在物欲之外爱好的年青人是闪亮的，现今这样的人已越来越稀缺，大家的目标都很明确，做高官，住大房子，开豪车，但有了这些又能如何。我偶尔附和几句，说海子的诗歌用了很多与麦相关的意向，这是舅舅无意中告诉我的，也是我发现的。我还说海子的太阳七部书是穿越宇宙的。这令他十分惊异，我觉得我用海子把他给勾住了。而我给舅舅谈起海子的诗歌时，舅舅的眼睛甚至没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他说，哦，海子啊，那个歌咏麦子的诗人啊，可惜了，为什么要卧轨自杀呢，那本书，你喜欢就送你了。我也就默默的看起电视。

　　日期：2012-10-22 16:14:52
　　第五章 外甥女 （6）
　　其实我不喜欢现代诗，很大一部分已沦落为文字游戏，什么“一只鞋子，在沙滩上哭泣，想念那个久远的游戏”。费尽脑汁，读不懂，我还是喜欢古诗。文艺委员说，古诗，早就没有了生命，苟延残喘而已，我对他的结论很是愤怒，三天没有理他。他给我买了三天的肉夹馍。
　　文艺委员说他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钢琴，未坚持下来，学习钢琴是耗费体力精力和金钱的游戏，最终的获胜者寥寥无几，然而我们的家长仍是乐此不疲地拉回钢琴，请来家教，做着子女代自己成名的美梦。不过，三年严格的钢琴训练给他种植了音乐细胞，正如苛刻的背诗要求给我灌输了最初的文学养分，孩子的潜力是无限的，只要家长坚持。吉他对文艺委员来说就是一碟小菜，他玩的极其纯熟。他们的乐队，刚开始模仿什么《晚安北京》、《垃圾场》、《姐姐》、《梦回唐朝》之类的摇滚名曲。有了几首基础后，他们在街头搞场小型演出，居然能聚拢不少的人看，这给了他们极大的支持，他们的排练更加刻苦，开始在学校的各种晚会中登场，效果总是很好。年轻人，心里骚动，喜欢叛逆的东西。我是他们的忠实观众，参加过他们的排练和演出，他们甚至想请我做主唱，说这样效果更好，对比强烈，我拒绝了，古典怎能与现代结合。后来，他们自己写歌，我是他们歌词的润色者，甚至帮他们写过词。我给他们写过《城墙守望者》乐队队歌，其中两段歌词是：

　　（1）那一围城墙
　　承载大唐的荣光
　　李白仗剑入南门
　　杜甫背诗过咸阳
　　如今　车流滚滚

　　人流汤汤
　　那一抹荣光
　　在哪里明亮
　　（2）这一座城市
　　成为一片垃圾场

　　女人涂抹成狐狸
　　男人喝血做了狼
　　大唐　仪态万千
　　峥嵘气象
　　那抹荣光

　　在哪里明亮
　　城墙守望者乐队配上愤世嫉俗的谱子，在校园中，在街角，在公园吼着。摇滚是年轻人发泄多余精力的容器，能以艺术的方式发泄，总比损坏几盏路灯，踢上几脚垃圾桶来得更文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