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起风了,碎沙石敲打在车轮上,打在朱葵花躬起的背上,姜明躺在车里,他的话像永不停息的风。
“晚夕刮大风羊也叫,冻了羊也叫,谁知道贼偷羊也叫……”
独轮车像蚂蚁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蠕动。一丛黑枝黑叶黑花的老虎柴挡住了车轮,车拐到了左边;一簇黄枝黄叶黄花的沙蒿挡住了车轮,车拐到了右边。
“我放羊可小心呢,羊出圈数一次,羊吃草数三次,羊进圈数一次,夜里起来还要眊几次……”
车轮挤压卵石发出“哗哗”的声音,又要上坡了。朱葵花的背和绳子拉成一条线,渐渐的汗水从她的脊背湿出来。这里是流金闪银的芦草洼,朱葵花望着昊王渠遗址,想起当年和姜明在这里相识的情景,不觉放慢了脚步。
“真快啊!”她说,“一晃我们都有三个娃娃了!”
“你乏了,缓缓吧!”
风小了,天地一片洁净。一股花草香气袭来,人顿时爽快了。朱葵花给姜明揩揩额头上的汗,他笑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朱葵花转过脸,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年在这里唱的那个《瞌睡子多》……”
姜明笑道:“你还想听吗?我再给你唱!”只听他轻声唱道:
拉住妹妹的手,美事说出口,妹妹听了羞,哥哥心疼看不够……
朱葵花说:“你这会子,脸色好多了!”
日期:2015-01-14 15:43:51
姜明说:“在家也觉不着啥,出了门才想起家。那天晚上,他们都说想婆姨,有的还……”
朱葵花说:“你们男人到一起,能嚼出啥好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姜明忍不住笑起来。
朱葵花说:“那么大了,还像个娃娃似的!”
姜明突然抓着朱葵花的手哀求说:“咱们就在这儿……不回家了好吗?”
朱葵花说:“你今天咋了,想回家,半路又不想回了,死皮赖脸的!”
姜明呆呆地说:“这儿真好……”
山地的马莲是最绿的,细长细长的叶子像韧带似的。窄密的叶子中间,一支长长的花骨朵伸出来,上面沾着莹亮的露珠,另一支开花了,五个花瓣瓦蓝瓦蓝的,一只小蜜蜂在淡黄色的花蕊中爬来爬去。
“哎哟,你瞧!”朱葵花突然叫道:“那不是只大肚子山蚂蚱吗?那天链链见鸭换有,非朝我要。我一个女妇人家,山高路远的哪里去捉,今天咋就碰见了!”她捉住一只墨绿色的山蚂蚱,它还“吱吱吱”地叫呢。
姜明一听说起链链,眼泪就在眼眶里转,他伸手掐了几根沙竹叶子,编了个小笼子,将山蚂蚱轻轻放进去,说:“再捉两只吧,还有红花、香香呢!”
朱葵花说:“丫头不耍这个,要从小教她们学针线!”
姜明掏出一个包儿递给朱葵花。
朱葵花说:“哪里弄来半截子狗尾巴!”
姜明说:“找羊没找见,拾了一包麝香,听说用处可大呢,你留着往后链链用吧。”
朱葵花说:“我说么,你身上咋老有啥气味。你不是拉肚子吗,麝香能止泻,你吃点吧!”
姜明摇摇头。
朱葵花说:“也罢,这里没水,回家吃吧!”
起大风了,天地万物又“刷刷刷”地响起来。姜明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朱葵花急忙把绳子套在肩膀上,车轮又“吱呀吱呀”地响起来。
“家撂给你,我是放心的。只是为了我,你受气吃苦。链链几时才能长大啊!红花要是能遇上个有钱人家,叫娃娃享几天福。香香从小就不知事,我死也闭不上眼睛……”
独轮车压到沙子上,车轮不响了。深深的辙印一直向东方延伸,一会儿又被风沙打扫得无影无踪。前面一个大旋风将黄沙、残叶卷到空中,越旋越高,像只巨大的烟囱,直通虚无缥缈的云端。
日期:2015-01-14 15:44:16
“这几天,我老梦见我妈。她虽养的儿子多,最疼我。小时候,她老背着我眊病,常说我爹,一辈子说话做事爱占上风,就吃了脾气不好的亏。她说软木头刻成菩萨供着,硬木头做成楔子打油,她说柔能克钢,我爹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黄昏了风息了,一切出奇的安静。山坡上,归家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唱,庄子里的炊烟又升了起来。
“我妈不知给我抓的啥药,吃上人迷迷糊糊的瞌睡多。五弟不知从哪里逮来一条蛇放到我肚子上,喊着说上工迟了。把我吓得光翻白眼仁子,叫大哥踢了几脚,告了妈。妈要是多活几年,这个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天黑了,朱葵花拉着独轮车飞快地进了庄子。
“要是有点肥猪肉,熯得红红的,炖得烂烂的,吃上一口,多好……”
朱葵花只顾拼命拉车,姜明的话越来越微弱了,直到最后听不见了。她这才感到脊背发凉,有一种不祥之兆。姜昭、姜晖把姜明抬到屋里,链链跑进来趴到姜明头前叫了声爹,见姜明光瞪眼不说话。他瞧见了蚂蚱笼子,高兴得不得了,提着到外面玩去了。红花忙着洗姜明的脏裤子,吴氏进来用手背试了试姜明的呼吸,急忙说:“我看不行,快请先生!”朱葵花请来老中医,他刚一号脉就说:“人早死了!”
“啊!”朱葵花觉得天旋地转,两眼直冒金花,面前除了一片朱红色,啥也看不见。她双手拄着炕沿定神看,姜明像睡着了似的,她知道他瞌睡多,只是这回眼睛不闭,她用手捋一下闭住了,一会儿又睁开了。链链提个蚂蚱笼子跑进来,他看了姜明一眼说:“他们哄我,我爹没死,还看我呢!”就又跑出去玩。
“啊哟,快落地,快落地!”张氏进门就喊,她叫狗蛋,二求把谷草铺到地上,叫姜昭、姜晖把姜明从炕上抬下来。
曹氏做了碗“倒头饭”供到姜明头前,她跪下哭道:“他二爹,你走吧,把眼睛闭上走吧!你一生挣得银钱千千万,死了吃口倒头饭吧!我们家对不住你,你就原谅了吧!你的婆姨娃娃我一定帮你照看好,只要我不死,就有他们母子一口吃的。我苦命的人啊……”她哭得悲惨苍凉,屋里屋外的人都放声大哭,上庄子的人都围过来看,无不伤心落泪。
日期:2015-01-14 15:44:40
“啊哟,我的人哟,你咋说走就悄悄的走了哟……”张氏号啕大哭,她哭了几声拉朱葵花的衣角,说:“二嫂嫂,你也哭,不哭别人笑话呢!”
朱葵花两眼血红,她一甩手,咬着牙,嘴唇哆嗦着,断声断气地说:“我不哭,我早为他哭干了眼泪。我嫁到他家这么多年对得起他,对得起这个家。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们母子撇了,我恨他呀!”她硬是把眼泪咽到肚里。她把姜明的头洗了脸擦了,把全身都给他擦洗得干干净净,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她坐在姜明身边,把姜明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腿上,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他剪手指甲、脚指甲。剪完又用热毛巾把姜明的脚搓了一遍,穿上她新缝的一双白布袜子、一双圆口黑布鞋。她做了手心大的圆饼,中间都留着眼儿,用粗线绳串起来挂在姜明的右手指上,做了根红柳条鞭子握在姜明的左手里,找来一包石蜡,把棺材底和帮的缝子溜严,咬着嘴唇说:“他胆子小,怕狗,怕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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