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放歌:我在海上40年》
第14节作者:
大海文侠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这些。只想找到曾经系过我和哥同船缆绳的缆桩。在靠近矿砂堆场的左边,我找到了那个缆桩。一个黑黑的大铁疙瘩镶嵌在码头的水泥台上,像铁牛陷在泥沼中只露出粗粗的脖颈,上面沾着尼龙缆绳留下的黑硬薄片。就是这个缆桩,系过我们那条改装的油船。而今,它又系住了另一条船。这条船同那条船一样老旧,那缆绳也是黑白相间的。刚卸完矿砂,船吃水很浅,缆绳绷得紧紧的。那船好像要挣脱缆绳禁锢,向锚地漂去一样。
我将脚踩在缆绳上。缆绳硬硬的,好像拉开的粗大的弹簧。我摇晃着缆绳,绳的影子在油光的海面上微微颤动。我朝那船的船尾望去,和我们的船一样,也是挂着蓝白相间的巴拿马旗。旗杆伸出船舷,虽然有风,却像刷了油漆一样不能翻卷。有个船员来到尾甲板上,检查绷紧的缆绳,然后启动锚机,放出一段缆绳,缆绳立刻疲软下来,像一条软软的海蛇。
那人的身材像哥。启动锚机的动作也像个。我和哥就是在这个缆桩相逢的。那天和哥相逢时,我们是何等的喜悦啊。从军营脱下军装来到飞腾公司,二十年后我俩才第一次见面,怎不让人喜出望外!那时,哥为我提着行李,问我的蛋子儿好了没有,能不能干那事,问我有没有儿女?上了船,他用宽阔的臂膀把我搂得紧紧地,像大海抱住岩石,像铁锚抓住海底。他的胡子像刮铁锈的钢刷,刷得我脑门火辣辣的疼。
而今,哥死了。死在了贫穷至极的西非,船员们怕那里饥饿至极的难民分食哥的尸体,就将他的尸体扔进了远离西非海岸的大西洋。船友们只带回哥的一缕头发和指甲。因为哥是暴死的,为了让哥下辈子投胎到善道,嫂子把哥的葬礼办得那样隆重。但为哥下葬的棺材竟然是个空棺!
日期:2014-12-24 11:44:32
哥死了。撇下嫂子和孩子千里迢迢找到公司来,却无依无靠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望着漆黑的海水,我想哭,想大哭。想醉,想大醉一回。用脚使劲地踹着黑黑的缆桩。
我醉了,醉得无精打采。天空昏黑下来,浑浊的海风吹来,我打起喷嚏,莫非是哥在遥远的大西洋念叨我吗?我没有办法,不想回到根来子她们母子身边,钻进港口边一个僻静的酒馆。
我想借酒消愁。要了一瓶六十五度白酒,一碟干鱼片,一碟水煮花生米。一个人寂寞地喝着酒。我要用酒的烈焰在我的愁肠中燎烧,烧光所有的积郁。我是闯荡过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的海上汉子,酒量原是极大的。记得那次船在港口停泊,我和哥在船上喝酒,我们俩对饮,都是屁股底下坐着整箱的啤酒。那可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俩喝完一瓶,就从箱里再抽出一瓶,对着嘴再喝起来,从来没用过酒杯,就着过酒菜。那才叫海量。
但是,今天我伤心至极,烦恼至极,酒量极差。两杯白酒下肚后,脑子昏昏的,像晕了船。想着哥晕船时的呕吐,想着哥舍生忘死地拧紧舱盖,想着哥为我做的又香又暖的西北飞鱼糊糊汤,想着哥的空棺材,想着嫂子的瘦小枯干和哥撇下的儿女们,心如刀绞般的难受。我的眼里有泪水滚动,我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墙上。像一个不胜酒力的醉汉。
朦胧中,听到一种熟悉的声音:是二胡的琴声。伴着琴声,有人唱到:
“爰有上德,
生而长年。
白发遗像,
紫气浮天。
函关之右,
留经五千。
道非常道,
元之又元。”
声音非常低沉。但却耳熟。歌声带着西北浓浓的秦腔味和黄土味。琴声悠悠,像在抖动的琴弦上流逝。这歌虽然是歌颂老子的,但却没有让人欢呼跳跃,相反却含有几分哀怨和惋惜。谁的胡琴拉得让我这么耳熟?我睁开眼睛,循着歌声望去,惊呆了:黄土高坡小庙的出家人走进了酒馆。
他披着崭新的袈裟,浅灰色的僧衣也是新的。麻鞋换成了耐克牌的黑色旅游鞋。脸色不像庙中灰暗苍白枯瘦,而是精气神溢满额头。真是人在衣裳马在鞍。焕然一新的打扮,出家人立马平添了许多风采和神秘。仿佛不是从黄土高坡的小庙走出的,而是来自皇家大庙。他的腰间系着一条皂色的四指宽的布带,将腰板勒得板直。瘦瘦的身材,加上如风的脚步,像来往于僧们的侠客。
他看到了我。径直向我走来,脚步又轻又快。走到我的对面时,弯腰将胡琴装在琴盒里,立在墙根。解开束带,搭在肩上。
“出家人,你,你,怎么来到这里?”我仰望着他,惊诧地问道。我站起身来。
“不必客气。”他将我按住。说:“你呢?你为什么来到这里?”出家人反问道。
我告诉他,我是为她们娘儿仨而来。
他告诉我,他是跟随者嫂子她们来到这里的。
他说,那一场大水,冲走了他的小庙,将那一片高粱地化作一片汪洋。他望水而逃,跑到县城。在逃难的人潮中发现了根来子一家。他娘和根来子分手时的情景他都看到了,娘嘱咐根来子的话,让他听得鼻子发酸。他娘为根来子凑足了火车票钱,让根来子独身到城里来找你,分手时,他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见到你时,不要再叫“叔”,要叫“干爹”。根来子是个听话的孩子,娘嘱咐什么他都答应。跟他娘说,他找到你后,就回过来接娘和弟弟妹妹。
他娘把根来子送上火车。没有钱再买车票,她们娘儿仨打算走着到他爹的远洋公司。我盘算,这段路程有两千多里,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该遭受多少罪孽。如果根来子在,还让人放心点,他毕竟是半大不小的男儿了。但根来子却先找你去了。我想,我一个出家人,到哪里都是讨得一碗斋饭,何不跟她们一程,将她们娘儿仨送到这里。路上遇到好歹,我也能帮她们一把。这也是积德行善啊。
我为佛门的善举感动。但他说的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的衣着也会像嫂子她们那样衣衫褴褛,可是,他却是全身新的披挂啊。
他看我盯着他的衣着,知道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跟着嫂子她们来到这里的,便说:“看我的衣着不像落魄之人吗?”
我点点头。出家人哈哈大笑起来。将头凑近我的耳边:“且听她娘的劫难,穿着的事容我后来我告诉你。”
日期:2014-12-25 11:41:00
他说,她们娘儿仨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随。她们住下,他也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她们住在立交桥下,他就钻到路旁的水泥管里过夜。根来子的娘领着一双儿女,一路乞讨。像秦香莲进京去寻自己的丈夫陈世美。他则沿路化缘,讨碗斋饭。
起初,他靠拉胡琴讨饭。但这年头,有几个懂音乐、能安静地听音乐的人?更别说二胡这种纯正的民族乐器。如果吹的是西洋的萨克斯管,也还能化得一碗斋饭。但他会的偏偏是用“宫商角徵羽”五音演奏的二胡!
中国的乐器都跟阴阳五行相对。懂得了,就奇妙无穷。不懂呢,就是对牛弹琴。我拉的二胡,用五音演奏,虽是音乐,却对应脾肺肝心肾五脏和金木水火土五行。土应中“宫”,其声漫而缓,情志为思;肺属金应“商”,其位在西,声促以清,情志为悲;肝属木应“角”,位在东方,其声呼以长,情志为怒;心属火应“徵”,位在南方,其声雄以明,情志为喜;肾属水应“羽”,其位在北,其声沉以细,情志为恐。他说,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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