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步古如沐春风,仿佛她的眼泪所洗涤的,不仅是她脸上的忧愁和心中的悲伤,还有他自己的无奈和无助,他的自责和内疚。这种自责和内疚不仅来自对陈小説不忠的担忧,更来自对艾莲造成伤害的恐惧,当然,也来自对迷失自己的慌乱。如今,那泪花中放射出来的光芒,彻底融化了他心中的坚冰,让他不再仅仅借助于书本才能生动自如,而是脚踏实地、充满生机地活在了当下。
渐渐地,艾莲脸上的光芒开始内敛,曹步古不知道,如果像太阳那样一直发光发热,艾莲恐怕是支撑不到世界末日的;相反,她得到彻底释放之后,那些预示着内心自由的光芒就会慢慢冷却、凝结成一颗更为坚强、乐观的心灵,来驱动她全部的生命力。曹步古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但还是没有看透,担忧地问:“怎么了?”
让人惊讶的是,艾莲外在的光芒不见了,开口说话的时候,那光芒却从声音中传出来,仿佛光芒是可以听见而声音是可以看见似的。那声音一点也不拘束,一点也无保留,像婴儿第一次叫出爸妈那样真挚、无知、诚恳、亲切,以至于曹步古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是什么话,却从她的话音、语气和语调中判断出她真的释然了。
曹步古也慢慢放松下来。他的坐姿开始随意了,谈话也更为轻松,可这样却反而散发出更为儒雅、真实的魅力。他们像一对老朋友那样,不再刻意迎合着对方的话题,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对视着,就算冷场了也不觉得尴尬。
聊了一会儿,曹步古突然指着艾莲说:“你的发型很古老。”
艾莲倾着头,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没有回答。
曹步古便指指她左右,说:“你扎着两根辫子,感觉像回到了八十年代。”
艾莲这才明白过来,左右手摸着两根辫子,低下头说:“这是有原因的。”
她声音很轻地更轻下去了。
日期:2012-12-31 07:02:41
7
如果在以前(也就是在吃晚饭之前),曹步古听见她如此说话,肯定会觉得哪里开罪了她,心里会忐忑不安,绝不会再提原来的话题。可是现在,曹步古却没有这样想。关心轻而易举地战胜了所有的思索,他立刻凑近了身体,听清她的话,说:“是什么原因呢?方便跟我说一下吗?”
艾莲低着头,双手温柔地摩挲着发辫,只一会儿,就抬起头,微笑着说:“我父亲在我童年就过世了,那时候我正扎着两根小辫子。后来我就一直保持着,觉得这样就能感受到父亲的慈爱,仿佛他还在陪我一样。”
如果是旁人,看见艾莲微笑着说起父亲的过世,也许会觉得那是一种大不敬;但曹步古心里清楚根本不是这样。他经历过失去陈教授的悲痛,所以很理解艾莲现在的笑容。那是给逝去的人看的,让他们不再担心。然而,只要经历过失去亲人之痛的人看见她的表情,也都能明白了,但曹步古并不止于此。他分析一个人,就像写学术论文一样,会从不同角度、多层次、立体性地展开讨论,这样往往也就更加接近事情的真相。他很快就发现,艾莲的微笑中还带着另外一层更为隐蔽、不易觉察的意味。
曹步古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这些念头让他眩晕。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领悟了。他真切地看着艾莲,那微笑中潜伏着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是所有失去亲人的人都会有的,那就是如何告别逝者并重新开始生活。通行的说法是“逝者安息,生者坚强”,但这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因为坚强不等于答案。曹步古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况了,别的不说,陈小説的情况就尤其让他刻骨铭心。
陈教授自杀之后,陈小説表现得无比坚强,但这种坚强并非她能够长久承受下去的。所以有时候坚强反而碍事。一个亲密的人的离开,将带走很多东西,一切跟习惯有关的感觉都能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弥补、重新习惯,但那个离开的人是永远无法弥补或者代替的。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坚强,意味着对死亡的逃避,这样只能让人陷得更深。
而艾莲此刻的笑容,她保持的习惯,甚至连她说话的语气,都一再暗示出这一情况。她想要坚强地承受一切,却没有勇气承认父亲的离开。她的微笑,并非像刚才哭泣时那样来自心底,而只是像水面上漂浮的花瓣,很美,但随时可能翻没。曹步古心疼地看着她。他虽然知道艾莲现在的情况就跟陈小説当时一样,但她们毕竟不是相同的人,陈小説的办法不一定适合艾莲。这样想着,他只好沉默不语。
艾莲听多了别人劝慰的话语。她心中知道,那些人都是好意,但是这并不能掩盖他们的话语令人厌烦。而此刻曹步古默然着,却让她感觉更加贴心、温馨。她为此感到高兴,就说:“都过去这么久了,别为我担心。”
曹步古坦率地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艾莲看着曹步古,他的表情认真、诚恳、无所回避。他的眼里跳跃着悲伤,这种悲伤只有经历过才能显露出来,而一旦显露出来,就会让人感觉安心。艾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关心地问:“你也经历过吗?”
曹步古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算是经历过吧,但不是我父亲,而是陈小説的父亲、我的老师。”
原来曹步古眼里流泻出来的悲伤,是一种感同身受。这种感同身受,因为和当事人的亲密关系而一步一步得到强化和渗透,以至于最后都无法分辨出来是谁影响了谁,谁是当事人而谁又受了当事人的影响。但艾莲没有看出这一点,听见曹步古的回答,知道他没有经历过,因而心平了下来,却还是有点吃惊地问:“那你为何如此悲伤?”
曹步古勇敢地看着艾莲,说:“陈老师对我非常非常好,而他本人也是那种陈酒一般的人,时间过得越久,他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就越能体现出以前无法领略的魅力,让人无法自拔,挥之不去。”
曹步古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继续说:“还有一个原因是陈小説。在她悲伤的时候,我陪她一起经历过,我明白她心中的悲伤、恐惧、依恋、无助。我越深刻地接近她,这种心情就越深刻地走进我的心里,从此便不再换防,一直驻扎下来。”
艾莲想象着曹步古口中的陈小説。那是一位南方女孩,她也承受了生死的疼痛和幽明两隔的绝望。但她比我幸福,在她最为需要的时候,是曹步古陪伴着她。艾莲想到这里,心里升腾起一些妒忌。但是很快,又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中消失了。她唯一感觉幸福的地方在于,自己的父亲在童年就过世了,直到现在,她可以有更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情,思考并面对它;而陈小説却在成年以后遭遇父亲的离去,这种突然而沉重的打击,让艾莲屏住了呼吸。就在思维几乎冰冻的一瞬间,另一股念头又冲破了冰天雪地,让艾莲无法承受,那就是比起陈小説,她自己少了多少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了多少开心的时光和珍贵的回忆!想到这里,艾莲表情僵硬了。
曹步古看着艾莲不断变化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原本他还希望艾莲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战胜悲伤,可是眼看着她的生命在僵化着,她脸上的神采在消散中,他心中的忧虑也就越来越浓。就在幽暗的角落彻底关闭之前,曹步古决定采取行动,否则的话,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颤抖着嗓音说:“到现在,还不能直面吗?”
艾莲感觉天空一直黑下去,这时突然有了光,照亮曹步古开合的嘴巴,却听不见他的话。
曹步古看着她迷惑的表情。她脸上虽然依旧茫然着,可是很显然,生命又渐渐回到她的血管中,充盈着她的面颊。曹步古握住她的手,冰冷的,厚实的,虽然没有陈小説光滑,却同样传达出内在的心情,说:“别怕,有些事是注定无法释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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