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远尽量在父母面前表示出开心，但他回到学校就立刻沉入到无边的孤独中去。除了上课，他几乎总是一个人独处。读初中的时候，他喜欢上操场西北角的两棵梧桐树，他做完作业，可以一个人坐在树丫上，一坐就坐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读高中的时候，他喜欢上教学楼后面的那片草地，他总是喜欢在课间或者晚自习开始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报纸，看天空。进了大学，更多的地方可以保护他的孤独了。他无须刻意去寻找，甚至在狭小的寝室，也可以享受到孤独的感觉。他从此喜欢上大学了。所以他在铁狮子坟大学读完本科，读研究生。如果不是勋章出现，他还会继续读下去的。

　　独孤远的沉默终于引来人们的注意。这份注意让独孤远感觉不自由，这份注意也吸引了大家的关注点，他们不再去讨论刚才的发言和骚乱了，都残忍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独孤远。独孤远没有抬头，但是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告诉他外界正在密切关注着自己。他真想一头钻进主席台的桌子下面去。
　　大家等待了一会儿，变得不耐烦了。会场上响起私语声，轻轻地，如春蚕咬桑叶一般，一声声地咬在独孤远的心上。不必说，大家都在讨论他，讨论他的孤僻和无聊。独孤远原本以为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在九岁那年经历过了，没想到现在却要经历更为可怕的场面；他原本以为领取了勋章就能安安静静、不留痕迹地离开这个世界，现在却被这个世界越发深刻地伤害了，还一遍又一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场面有些失控了。台下一些男生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喊道：“再不说话，我们就散了。”
　　语气中满是鄙夷。
　　这种鄙夷深深地刺激了独孤远。他什么也没想，在愤怒的推动下，快速地扬起了头，一手抹开一直遮盖着他的额头的短发，目光定定地看着台下的那位男生。灯光照在主席台上，独孤远苍白但却清秀的面容第一次展现在大家的视线中。曹步古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充满期待地看着独孤远。
　　其实，靠着本能，独孤远就能够感受到那鄙夷的声音来自哪里，但是他并没有刻意去寻求，而是被另一种目光所吸引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挥之不去的是九岁时站在台上，傻傻地没有任何人关注。但是今天，当他像九岁时那样抬头正视台下，却看见了不同的东西。他看见那一群骚动的人中，有一位正微微倾着身子，目光看着自己，不带任何鄙视和冷漠。他的心咯噔一下，感觉整个人生模式都被扭转回来了。

　　他再仔细看过去，发现那个人有点眼熟，原来是跟艾莲一起过来的男生。
　　独孤远什么话也没说，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台下冲去。他的脸上洋溢着激动。台下刚还在鄙视的人立刻躲闪到一边。他们倒不是真的害怕独孤远那不健康的身体，而是想起刚才被黑衣人架出去的男生，怕自己一出手也是这样的下场。但是他们都想错了。独孤远并不是来打架的，他没有任何停留地径直跑到曹步古身边，向他伸出手来。
　　曹步古立刻明白了，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为我们领取勋章。”
　　独孤远看着曹步古那诚恳的表情，却一句话也没说，只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
　　杜复在主席台上远远地看见了，带头鼓起掌来。一直以来，他的脸上虽然表情正常，却总是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得的不安，这只有跟他特别接近的天天和蓝蓝才看得出来。可是现在，那一丝不安正在迅速消失。天天和蓝蓝看了一眼杜复，又互相看了一眼，又都一起把目光投向曹步古，使劲地鼓起掌来。
　　握完手后，独孤远如释重负地转身走向主席台。他那一直以来缺乏锻炼的身体经了刚才的激动和奔跑后，现在已经略显疲惫。但他心里却是轻松的，再也不是完全包裹在一片乌云之中。他甚至友好地接过黑衣人伸出来的手，配合着一下子跨到主席台上。坐回原来的位子，他对着话筒说：“我已经找到朋友了……我……现在去死，也不……哪里会有遗憾？”

　　毕竟好久没有说话了，他一下子无法用完整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第一句话却又说的那么顺畅，可见这句话在他心中酝酿了多久、渴望了多久啊！想到这里，曹步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独孤远断断续续地说：“最后的心愿……其实已经……我已经…满足得很……想要……要更多的朋友……真心的……”
　　他已经面红耳赤，一把推开话筒。
　　曹步古明锐地感觉到，在所有投向自己的目光中，独孤远的、艾莲的等等，其中有一束令他深感不安。这束目光像是一种天启，带着无数的责任和鼓励，坚定不移地投向自己。曹步古不是一面镜子，没办法把这束目光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投以相同的目光给对方。
　　那个人就是诗人杜复。

　　日期：2013-02-03 08:12:55
　　第四章：结庐在人境
　　1
　　十人的心愿都说出来了。杜复接过话筒说：“我们的心愿通告就此结束了。我总结一下。简单来说，我们十人的心愿是这样的。我的心愿是死前开一场诗歌朗诵研讨会。平凡的心愿是实现学生自治。胖胖的心愿是希望幸存者传播学生自治的理念并为之奋斗。年年的心愿是号召其他同学加入学生自治的队伍。维维的心愿是呼吁女生行动起来。关璧的心愿是建设校园经济。艾莲的心愿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祝每个人都能真正幸福。蓝蓝的心愿是希望大家不要对同性恋抱有偏见。天天的心愿是希望获得自由的生活。独孤远的心愿是渴望交更多的朋友。以上就是我们的心愿。”

　　说到这里，杜复扭头看着平凡，说：“刚才平凡也提到了第十一个心愿的问题，这个提法非常好。第十一个心愿是我们共同的心愿，那就是让勋章变成历史，恐惧不再重演。这个心愿跟前面的十个心愿是无法分开的。前面十个心愿，概括来说，就是通过学生自治来建设一个自由、公平、正义和幸福的校园。只有这样的校园，才能彻底埋葬勋章，才能彻底让每个学生都健康成长，内心不再残留任何阴影。”

　　台下一些同学忍不住鼓起掌来。
　　杜复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下，又看看左右，对平凡说：“你还有话要说吗？没有的话就散会了。”
　　平凡点头说：“我再补充一点吧。”
　　杜复把话筒推给平凡。
　　平凡快速地说道：“刚才开会前，我就大致说了，这次会议结束后，还需要你们开一个讨论会，看看怎么样来实现这些心愿。刚才杜复的话提醒了我们，心愿的实现，不仅是一个一个具体的操作，更是对主要内容的拥护和支持。因为心愿都是互相关联的。我就说这些，那么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台上十人说着站起身，一起往外走去。
　　这时涌进来一群黑衣人，要上交各类通讯工具。
　　艾莲也跟着过来了，她走到曹步古面前，说：“把你的手机给我保管吧，等你开完会我再给你。”

　　曹步古看了一眼黑衣人，顺从地把手机交给艾莲。
　　等到黑衣人离开，会场上立刻响起一些抱怨。抱怨之后，大家谁也不愿意来负这个责任，要么沉默着，要么说着不相干的话。这样不痛不痒地持续了片刻，文学社社长嘴里叼着一根烟，刚准备点燃，被旁边的人夺了过来，说：“你缺德不？这么密不透风的地方你还抽烟？怕我们不能早点死？”
　　文学社社长个子比较高大，霍地站起身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有病啊！”
　　对方也站起来，个子竟然也不矮，说：“你脑子有病！刚才说了这么多心愿，都是冠冕堂皇的，谁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呢？”
　　这时旁边的默默问道：“他们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呢？”
　　那位男生见是美女提问，立刻不去管社长了，坐在默默身边说：“你想呀，谁愿意去死？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实现学生自治，口口声声要帮我们全体学生消灭勋章，那都是屁话！勋章能够消灭的话，还会留到今天？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默默没有看对方，说：“你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