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3-03-05 05:47:19
教授的先生也是教授,就职于北京某所著名大学。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席纱,二女儿席绢,席纱在一所成人院校教计算机,席绢在国家财政部某司。她一度很为自己的女儿们自豪。
她们的家在东便门附近一所二进四合院,是教授祖上的房产。
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基本上是长住教授家了,这有两个原因:一,我就是那种有谁对我好,我甘愿把头都给人家的那一类女子,这是母亲对我的评价,我自己从不如此认为;二是教授,她坚持地下室太阴湿,家里闲置那么多房子,我们算是同行同乡应该互相照顾,不是外人,你要是感觉不好意思,就做我的第三个女儿好了,女儿住妈妈家合情又合理,可她的两个亲生女儿却都不住在家里。
席纱和席绢具有完全不同的个性,老大内向绵软,唯妈妈话是从,表面上很是乖觉;老二则不同,倔强外向任性随意有很强烈的自我意识和反叛情结,我想,这一点,我和席绢质地近似。
认识席绢那天是个节日,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节日,专门给母亲过的,从前我从不知道,五月的第二个礼拜天要送康乃馨给母亲。
我在厨房里和保姆斗嘴,听到外面有哭有喊,更多的是王教授的漫骂。“你滚!你滚!你给我滚得远远的,我没有生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你个小**!滚!我不要你的脏花,不要沾染了我纯净的家!”
我跑出去的时候,她的双脚正气急败坏地碾在一束五颜六色的康乃馨上。
那天,我感到震惊,我绝对没有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教授还会如此野蛮如此无礼语言无度。那束花被我强行捡了回来。我非常可怜显得小气巴巴地告诉教授,我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鲜花,可我再修再剪那束花却也是难以恢复其灿烂花容。
我记住了,永远记住了席绢那张泪流满面布满委屈的脸。
席绢读的是北大直到研究生毕业。家庭环境的滋养还有社会环境的优越她出落的亭亭玉立不谈,她的学习成绩和文化素质综合指数在同龄人中都是最高的。对百依百顺逆来顺受的席纱极度失望但又没有了任何办法的教授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到了席绢的身上。
王教授是这样问的我:你说人是不是都要往高处走?我说当然。那你说,那个山东的穷小子哪里好?为了气我,不去见那个给她介绍的在国务院事务处工作的人,大三暑假这个不要脸的就趁我出去度假把他领回来,还、还、-------哎呀,呸!呸!她让我说我都说不出口!
席绢选了个其貌不扬但绝对有才华憨厚朴实的出身于山东农村的男孩子做她的未婚夫。
王教授也感觉到了自己语言的过分,掩饰说,是让她气糊涂了。
其实,并不是让席绢把教授气糊涂了,而是她自己一直就是糊涂着的,她一生都没弄明白,孩子并不是她的私有财产,控制和被控制向来需要对等的力量。可她却以为她的糊涂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因为她是母亲。
那个晚上,教授的先生在办公室加班,我和她睡在同一张大床上。她对我很像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女儿,我从心底感觉到了浓浓的母爱,无私宽容,安静祥和,无论一个眼神还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可我就是搞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原谅和理解她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对我------。
我把我和我母亲的战争故事夸张了讲给她听。她一直问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我说是的,我说您原谅我直话直说,母亲不像系主任是个职务,也不像教授是个职称,母亲只是生我的那个人,而我,却从来没有祈求她生下我,我告诉教授说,生育首先满足的,是你自己的人生,假如打算生下一个债务人,那是你自己喜欢的结局?
她用看天外来客的眼光,看着她正呵护着的这个她看做是女儿的女孩儿。
依教授的学识,她绝不是不懂的某些道理,而是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她就管不住自己。她期许自己生的那个服从自己,她希望能够掌控,因为可掌控的因素会越来越稀少,可服从了的在她的心目中又似乎没有什么分量,比如席纱,这就造成了一种极其不满足的循环状态。你说她不爱女儿?不是,在我的观察里,她最爱的就是席绢,或者说她真正喜欢的,也就是她的不驯顺,这就像老师,对那些极其调皮捣蛋的学生,那些刻骨铭心的恨就是刻骨铭心的爱。
10月12日是教授的生日。上午,席绢和她正同丨居丨的男朋友顺路给我送来了一大束鲜花,还是五颜六色的康乃馨,特意叮嘱千万不要告诉她妈妈,要告诉她这花可就惨了。我邀请她回家去。她说你也看见了,我不想再回去自取侮辱,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人感情极好,暂时住在她男朋友单位中国银行的一间宿舍里。
我又买上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连同席绢的那一束插在了一个很大的水晶花瓶里。
对着那束花,教授端详了好久。我知道,她认得那花。
可教授就是始终不能原谅席绢。她坚持自己的母爱专权,只要她的女儿离开那个农村傻小子,一切都可以商量。她一直在重复,强化着她谬误的观点。
席绢要去斯坦福大学留学的消息,是教授在长途电话里告诉我的,这个时候,她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却一点也听不出她是个病人,她兴奋无比地告诉我说她的女儿终于有出息了没有陷进卿卿我我的男女私情里无力自拔,她愿意放弃治疗,省下钱来送女儿出国,这是正事儿。而教授生命垂危的消息恰恰是席绢跟我讲的,她说戊肝和肝腹水在急速地吞嚼着她妈妈的生命,她想放弃这个机会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挽救她母亲的生命,她问我能不能到北京去。我说能,但留学机会你还是不能放弃的毕竟来之不易,你走你的,家里有我们。她说姐姐,我只有一个妈妈!没了她,我可就再也没有妈妈了。电话的这一端,我忍住眼泪,假如你不去留学就能留住妈妈的生命,那你就有的选择。
席绢延迟了入校时间,却也没有挽留住教授的生命。那个时候,肝脏还不能移植。令人心酸的是,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一直相信她的席绢已经在斯坦福大学读书,因为这是“正事儿”,她做梦都想不到,她的亲生女儿其实就站在病房门外。
2009年,张爱玲女士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先生出版了她的作品《小团圆》,他用Kafka和他的遗产执行人Max Brood做参照,出版了原本张爱玲女士要求销毁的作品。通篇读完,没人不以为那是张爱玲女士化身“九莉”给自己做的传记,大约她从来没那么真诚剖白过自己,无论是她还是她归还母亲“二婶”的养育费,还有后来,她的母亲临终从欧洲写信给她:“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
——她没去,那属于张爱玲的作风。
“九莉听了也没什么感觉,除了也许有一丝凄凉。她在四面楚歌中需要一点温暖的回忆。那是她的生命。”
她在美国曾经有过身孕,在她的肚子里长到了大月份,她却没有敢要自己的孩子,“也许一部分原因也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
那是极其真实的张爱玲,她也许并不是害怕她自己,她是在害怕所有人的人生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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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孩子王的时候,我曾经发过誓,永生不做红娘。这之前,无意间做过一次,差一点把我自己推销出去,明是当红娘的,暗里却做了崔莺莺,赚了个里外不是人,或者,这正是我暗里期望的结局,我的潜意识深处,也许是极想试试自己的魅力指数却不愿意承认,把自己虚伪起来,却自以为高尚得可以,自己了解的自己,并不属于原本的客观真实。
所以就有了那个永不做媒的誓言。
在她这里,我没了拒绝的理由。
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济南府。已经从小孩子王又变回了学生。可是,生我的那个地方,却时时发出召唤,以至于我大把的青春都丢在了晃晃悠悠的破火车上。
我留在学校里的每个周末,都特别心神不宁,在教室里呆不住,在宿舍依然六神无主。这时候最适合活着的状态,就是坐在宿舍门前的高台阶上发呆。看着近处的丁香树,远出的千佛山,我渴望自己有一双飞翔的翅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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