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将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紧了紧头上的包头黑布。长叹一声,继续诉说。我躺在她床上凝视着她,月光将她的影子投在楼板上,拉得很长。
张其方当年二十,他是杨云海在路边拾回来的孤儿,一直跟着杨云海在戏班学艺。杨云海视他如已出,杨小蛾从小与张其方亲密无间,两人对唱戏都很痴迷。随着年岁增长,他们的戏唱得越来越好,杨云海戏班名气越来越大。
那时我的公公三十多,英俊儒雅,风流倜傥,身边已有一妻一妾。他是爱戏之人,常请他们去府邸唱戏。渐渐地,公公不仅爱上了他们唱的戏,还爱上了唱戏的人。便叫来媒婆说亲,媒婆回信说是杨小蛾已定亲。公公大病一场,从此不再请杨云海戏班来府邸唱戏,也没再看戏。
几个月后,就在公公仕途不如意,辞官归乡时,杨小蛾忽然找到他。说是愿意跟随公公回归故里,伺候他一辈子。条件是必须给他父亲一大批金银,作为彩礼。公公立即应允兑现,欢天喜地带得美人归。成婚后才知道,杨小蛾已怀孕两个月。他父亲因身染疾病,急需钱救治,杨小蛾不得已离开张其方,跟随我公公回来。
日期:2013-12-28 08:18:25
说到此处,太婆已点燃另一根烟,红光在黑暗中闪烁。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她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她说着眼睛也闪烁起来,神情非常疲惫。
我打了个哈欠:“太婆,我眼皮子打架了。”
太婆俯身将没吸完的烟在地上掐熄:“睡吧,我也倦了!”
我耳边早已响起了丹桂和牡丹轻微的鼾声。我想她们两个是心连心,同呼吸,就连打鼾都是同节奏同频率。两人说话做事是那样默契,在她们面前,我成了另类。难怪大家都说我和两个姐姐不是一娘所生,还说太能干的家庭里总会出一个现世报。只有太婆,她没对我另眼相看,反而格外关照。
那一晚,我睡得很香。床下没有老鼠叫,楼上没有脚步声,那女人也没与我在梦中相见了。我抱着太婆,感受到了母亲身上的软绵和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太婆都睡在我家里,和我睡一个床。她不知疲倦地给我们讲叙着这个院子的往事。夜晚安安静静的,和母亲在家时一个样。
我每天都上侧屋阁楼看水。站在半封闭的阁楼中,抚摸着整齐的雕花栏杆,联想着太婆讲的故事。我站在这里,如当年公公站在这里一样。我学着他踱步,看着浑黄的滔滔江水。
江水湍急下奔,在飞蛾树下起着漩涡。我立在栏杆旁,犹如在汪洋大海行船。看着四溢的江水,澎湃涌动,我又看到了早年的那一幕幕。
日期:2013-12-28 08:18:52
公公立在我这个位置,看着江边那一群忙活的人。四五个汉子将一个浑身上下捆绑着麻绳的女人装进了猪笼。那女人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不惊不慌。她身材高挑,穿着华丽的绸缎,腹部微微隆起。头发梳得精致,一丝不乱。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一直看着江边那棵小飞蛾树,眼珠子凝住了般一动不动。
江水浑黄,泱泱东流去。汉子们将猪笼抬到江边码头,笼中的女人镇定自如,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江边的飞蛾树。飞蛾树当时只是一棵小树苗,在风中摇摆。笼中女人动了动嘴,空中响起她凄凉的轻唱。所唱应该是《梁山泊与祝英台》。她唱得很轻松,吐词清晰,底气十足。四五个汉子扭头向阁楼望来,公公低头挥挥手,转身下了楼。
猪笼嘭地一声被扔到江中,水花扑湿了岸上人的衣服。笼中的女人如雕塑般保持着观望的姿势,死死盯着岸边的飞蛾树。吟唱声没有中断,也不颤动。猪笼很快没了顶,消失在江面,江面出现一个大漩涡,江上的浮物围着漩涡旋转。凄凉的吟唱声随着漩涡旋入江底。瞬间风雨大作,飞蛾树前俯后仰,落叶无数。
公公下了楼,进了主屋。院里雨下得哗哗响,打在地上起了鸡蛋大的水泡。雨水冲洗着屋檐,如柱而泻,房屋犹如密锁在雨笼中。突然屋里传出公公撕心裂肺地哭喊:“小蛾!小蛾!是你自己作贱了自己啊!”雨倾盆而下,公公的嘶喊在雨中格外微弱。
日期:2013-12-29 08:46:18
那一年的雨接连下了几天,好似母亲赶制衣服那个劲,夜以继日,日以继夜,下得空前绝后。如今母亲没在身边,我却没了玩水的兴趣。前段时间父亲捎回话,让我少去江边,不要玩水。
其实,自母亲生病离家后,我好长时间都没去江边玩。我想我不去光顾那条江,江里的那些小鱼小虾们会不会不适应,它们也许已经很想我了。犹如母亲不在家,我也想念她一样。江水涨得如此汹涌,是它们思念成灾吗?犹如我想母亲一样,泪水也是奔涌泛滥的。想念的滋味不好受,我应该要抚慰一下江水。
我来到月亮石。蹲下来,手浸泡在黄鸡汤般的江水里,感觉我牵到江水的手了。江水仿佛平静了,不再湍急汹涌。一连几天,我都来月亮石安慰鱼虾、安慰江水。它们对我的思念得到了缓解,慢慢消退。而我对母亲的思念却不请自来,挥之不去。我的眼里总闪烁着思念的泪花,它们会不争气地在众人谈论我母亲时掉下来。
那一年,我母亲没回来,我和两个姐姐在乡下相依为命。第二年,母亲还是没有回来,听人说她已转到了省城医院。第三年,母亲依然没有回来。她仿佛离我越来越遥远,但一直还在我的生活中。总有院子里的人去看望她,给我们带回东西和信件。
母亲带回来的每一封信都躺在她陪嫁的牛皮箱里,我们想她了就会拿出来读。母亲字如其人,娟秀飘逸。信上的笔迹大多已被泪水晕染,那泪水,有母亲的,有我们的。
父亲每月都会回家一趟,每次回来都会提上两斤肉,吃饭时给院里长辈都分上一点。同时还会颇有兴致地教我们写毛笔字,要求我们背诵《论语》、〈道德经〉,和我们一起打理菜园里的菜,照顾花园里的花。
日期:2013-12-29 08:46:40
就在丹桂念高二那年,田地责任到人。我家分了六亩田,离村里最远。六个人的山,全是石山。六个人的土,全在石山下。田地责任到人,这是一项好政策,但却给我们家带来无穷尽的烦恼。母亲病后,我家工分由亲戚邻里帮助完成,或是父亲花钱请人出工。但现在,必须得自己耕种了。我家没劳力,田土荒了会没饭吃。
那天,父亲从城里回来,一脸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头发已花白,脸色腊黄。俊郎的面容里写满了沧桑,魁梧的身材日渐消瘦。那身陈旧的黄军装已洗得泛白,与他手腕上那块奢华的上海牌手表极不相配衬。
晚饭时分,饭桌上的肉让我胃口大开。父亲和姐姐们仿佛心事重重,吃饭气氛有些凝重。
丹桂的筷子搅着碗里的红薯饭:“爸爸,我不想读书!”
父亲一怔,放下筷子。看着大姐,沉默不语。半晌,抹眼长叹。
父亲眼里闪烁着泪花:“傻孩子,爸爸再想想办法吧。你不能辍学,一直拿第一,明年一定能考上好大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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