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媳妇叫满金,是个大屁股、大脸盘儿的粗鲁人。三毛的媳妇叫秋娥,长腰、长脸,长头发、长手指。如果她有点儿文化,说不定城里男人都会娶她。晚上走在街面上的路灯下,城里人总误把秋娥当个城里女人看待。走着路还要回过头瞅她一眼。
我的门面租在街道的东边,三毛租在西边。门面不大,但长溜,我们在门面里用石膏板隔了间房,吃喝拉撒都在这间房里解决。外边就堆破烂,纸质的堆纸质的,铁器的堆铁器的,塑料的堆塑料的。
满金一来,我就啥都不缺了。满金刚来时,望着我租下的这一长溜门面,还以为我当了老板,上下左右把门面打望了一阵,好奇地问:“这得要多少钱一个月的租金?”我对满金说:“不贵,一个月才要三百元。”满金听了我的话,她那圆溜溜的嘴张了张,说:“恁贵的?还不贵?”
吃过晚饭,秋娥常来我们的门面上玩。她和我媳妇满金都是第一次来城里,看啥都觉得稀罕。在我门面口的板凳上一屁股坐下,我对秋娥说:“秋娥,你现在是破烂媳妇哩,你怕不怕城里人笑话你?”秋娥说:“反正咱不是农民就是破烂王,是泥鳅还怕泥巴糊了眼睛?”
秋娥进了城,每天就尽捡干净、漂亮的衣服穿,本来就不老的脸蛋儿上总泛起一层红晕,那模样儿谁瞅一眼心里都会有些想法。
日期:2012-09-05 18:39:35
满金和秋娥来城里的时间短,啥人都不认识,秋娥每天能逛的地方是我这儿,满金逛的地方是秋娥那儿。我和三毛天不亮就推着架子车满城里跑,门面上就只有媳妇看守。每天来一、两个城里的老太太卖些空塑料瓶或报纸。老太太说的话满金和秋娥听得懂,满金和秋娥说的话,老太太却一句也听不懂。但每次账都没算错。晚上我一回来,满金就把来卖报纸的老太太说给我听。我对满金说:“你既然进了城,就得学说普通话哩。”满金说:“咱一个拾破烂的还学什么普通话,普通话哪是咱学的?”我望着满金说:“普通话就是咱普通人说的,毛主席他说普通话不?他不说。”满金说:“咱哪能算得上是普通人?还不够格哩。”在满金的心里,咱连个普通人都不是,是啥哩?连我都想不出来。我想起那个承包建筑工地的老板,胖乎乎的,高高大大。可他的工地一完工,啥话儿都不丢一句就跑了,他是个啥人哩?咱比不得他,如果他才是个普通人,那咱就不是普通人,离普通人还远着哩。
但学普通话也没人管,跟着咱说几天也许就会了。后来来了卖报纸的城里人,满金就学着说普通话。满金的块头大,胆儿却小得很,没开口说,自己的脸就先红了。后来就学了个夹心普通话,既不象家乡话,又不象城里话,听得要怎么别扭就怎么别扭。
咱以前人在城里,心总在老家那块山高树深的乡下,现在媳妇到了身边,咱也有一种把城里当作家乡的感觉。晚上推了架子车回来,口袋里揣着从收购站换回来的几十块钱,总是急不可耐地往门面上赶。媳妇儿就是咱的家。
满金一进城,我的老家麻头村就只有我老娘一个人带着我七岁的儿子张小牛。老娘七十二岁,身子骨还硬朗,却满身都是病。我每隔三天就给老娘打个电话。大前年,我刻意给家里装了部电话,是专门用作和我老娘联系的。
每次在电话里,我总问我的老娘:“妈,小牛的学习怎么样?他有没有用心看看书?”老娘一听我问儿子的学习,气就不打一处来,嚎着说:“学个啥?书都折成飞机了。”儿子才上小学,家里除了七十二岁的老娘,连个小狗、小猫都没有。我想不得我的老家,心里一想,泪珠儿就象断了线的珠子大粒粒地往出滚。
日期:2012-09-06 11:08:09
咱这是啥命哩?生在农村却死命地往城里跑,农村山清水秀,却穷得叮当响。
又一个炎热的大夏天来了,我和三毛早预备着脱一层皮的。我和三毛推着架子车在城里的街道上走。几乎每一栋楼的窗户口都往出滴水珠,街道上热得象个火炉,城里人的家里却凉丝丝的,空调一天到晚都开着。
咱比不得城里人,城里人也没把咱当啥。说不出喜欢咱,也说不出讨厌咱,咱在城里象个什么哩?什么都不是,就是个拾破烂的。
可我却深深地爱着这城市,只要能呆在这城市里,咱受啥苦都不在乎。我和三毛才从门面里出来,太阳就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城里的太阳比咱乡下的太阳还圆,圆得几乎就不象个太阳。就象城里的飞机比咱乡下的飞机要大,大得几乎伸手就能摸到,就没有咱乡下的飞机那么神秘和伟大了。
我和三毛一边在城里走,一边讨论着城市,见啥说啥。前面的屋顶上挂了一副巨大的广告,三毛说:“大根,你知道那广告是怎么挂上去的么?”我说:“造架子焊上去的呗。”三毛说:“屁,人家是电脑安装上去的,根本就不用人动手。”
我哪知道电脑有这能耐?对三毛的话将信将疑,继续推着我的架子车往前走。
太阳的魔掌越来越近,我和三毛热得满头是汗,我对三毛说:“三毛,你知道城里人为什么不发明一个挡太阳的玩意儿么?”三毛说:“人家城里人根本就不用晒太阳,你一眼望过去,这时候在太阳下干活的人都是乡下人。咱乡下人帮城里人修房子,房子修好了还不一定能拿到钱。可咱乡下人就是要在城里呆,你说为啥?”我听了三毛的话,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为啥?为了心里的那个梦哩!手里推着的架子车在骨碌碌地叫。
日期:2012-09-06 12:44:20
二
秋儿边上,早晨终于凉爽了些,我才从店里推着车出门,就听得身后一阵咿哇哇地喊。回头一看,是我的媳妇满金运动员一样向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嘶哑哑地叫。
我慌忙止了步,两眼望着满金走到我跟前,我说:“干啥?狼撵你了?”满金气出不匀称,干着嗓子对我说:“大根,快,快回去,娘不行了。”
我一听满金的话,心就咣当一声响,慌忙问满金:“娘咋了?不是好好的吗?”满金一边喘粗气一边说:“儿子打电话来,说奶奶倒在了灶屋口,眼闭着,鼻孔里啥气儿都没有。儿子喊,他奶奶也不应。怕是坏了大事了。咱赶紧回去一趟。”
我一听满金这话,慌得拉起架子车掉头就跑。将架子车锁在了门面里,和满金跑到火车站,买了两张车票,一头就钻进开往我麻头村方向去的火车。
一进家门,果然出了大事,我七十二岁的老娘直挺挺地躺在中堂的一扇门板上,村里来的几个婶娘和大伯见我和我媳妇满金回来了,就一齐围过来七嘴八舌地与我和满金说话。
我一见中堂里躺着的老娘,心儿噗嗵一声,就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乌哇哇地张开嘴,却大半天哭不出声音。扑到娘的跟前,费了很大的劲,才喊出了一声娘。
娘木木地躺在黑漆的门扇上,头上稀稀拉拉的几捋头发遮在了她的眼睛。娘的脸寡青,一块一块的老年斑象卷起来了的树皮,眼窝和嘴深陷,颧骨和鼻子高耸,纸一样的脸皮苍白、收缩。从娘这凄惨的相貌上看,娘的灵魂早已飘去很远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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